朱说善琴一事,是从樊楼传出去的。
而他只弹,又给他的琴增加了几分旁人所没有的矜贵。
寇三小姐本是爱琴之人,早就听闻朱说大名,一直仰慕不已,私下还练习了不知多少遍这曲,今日见林间景色醉人,忍不住手痒拨了琴弦,没想到竟引来了朱说本人。
得见传闻中的履霜公子,且能亲耳听他弹琴,寇三小姐既喜又忧。
喜嘛,自不必多说。
忧,则是怕自己的琴艺被比下去。
她是自傲之人,方才听到朱说点评自己的只有“甚好”两个字,心中稍有不快,决意请他前来,请教一番。
然而在听到朱说拨弄第一根琴弦始,寇蓁就知道,自己的琴艺和他相比,差得太多了。
最起码,在一曲上,自己再练十年,也未能及他。
一曲毕了,朱说以手抚琴,喟然长叹。
众人从琴音中回过神来,宋绶不解地问:“朱兄为何叹气?”
朱说道:“有道是欲治四海、则先治琴,可叹我治琴有方,却无治四海之力。”
“朱兄切莫妄自菲薄,兄有鸿鹄大志,如潜龙在渊,终有腾飞之日。”
朱说苦笑:“多谢宋兄开解。”
宋绶忽而想到什么,看向顾易:“说起弹琴,我听阿晏说过,三郎似乎也颇有心得?”
顾易谦虚道:“在家时我二哥整日扶琴,我跟着耳濡目染,学了一些。”
对于顾易的“学了一些”,大伙儿自然不会真当“学了一些”论,纷纷要求他演奏一曲。
顾易便不推辞,来到琴边,对众人道:“那小弟献丑了。”
说着原封不动地将方才朱说弹的演奏了一遍。
连最细微处的颤音尾音都一模一样。
众人:???
朱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呐!我自认多年弹奏,已达到出神入化之境,没想到三郎只听了一遍,便将我方才所奏丝毫不差地复弹出来,为兄惭愧,惭愧!”
顾易摇头笑道:“圣人制琴,是为了鼓天下之和而和天下。说到底,弹琴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例如朱兄为人包容兼蓄,故而琴音和润、却不能远播朱兄心怀天下,故琴声激昂,却不能使人平静。此乃朱兄之琴,我方才不过是按照这个道理演奏了一遍罢了。”
朱说闻言大喜,拱手道:“敢问怎样的琴音才能既和润又能远播,既激昂又能使人平静?”
顾易道:“琴声激昂不能使人平静,失之浮躁和润不能远播,失之谄媚而不浮躁不谄媚才是中和之道。”
朱说复述着:“不浮躁不谄媚?不浮躁不谄媚?”
“朱兄只弹,便已是不浮躁不谄媚,只是如今朱兄处于低谷,心绪难免不平,此番通过琴音表达了出来。”
顾易离开琴,对寇蓁道了谢,继续对朱说道:
“琴音是很诚实的,弹奏之人是平静,还是不宁,它都能展现出来。”
“为兄受教了。”朱说诚恳地朝顾易施了一礼。
晏殊和宋绶皆道:“我二人只道履霜兄乃当世琴痴,没想到三郎你才是真正的琴痴。”
“让大家见笑了,我只是稍微会品琴罢了,至于弹琴,今日这是第二次。”
众人:感觉受到了冒犯。
第二次弹琴就这样逆天?其他人可怎么活?
一旁的寇蓁将方才的一直放在朱说身上的目光移到了顾易身上。
朱说松了口气,顾易不自在起来。
寇蓁:“顾公子,可否评价一下我方才的琴?”
顾易看了看寇相,笑道:“小娘子的琴,灵动有加,显然心情不错。”
寇蓁:“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错?”
“唔,这个么”顾易饶了个弯子,哈哈笑道,“在下只是会听琴,不会算命哦。”
如玉少年对自己展颜大笑,还用这种调笑的语气说话,少女寇蓁羞得满面潮红,堪比身后桃花。
愤愤一跺脚,带着侍女走到一旁,不理身后会众人。
众人笑了一阵,并不在意,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起来。
“如今官家年迈,王公去岁又逝世,朝堂之事尽皆握于丁谓之手,我听闻他这些日子正蓄势待发、四处走动,看来是对宰辅一职势在必得呐。”
“去岁王公临终之日,曾力荐皇上重新任命寇公为相,如今宰辅一职迟迟未能定下,想来圣上对于谁才是合适的人选也在犹豫。可纵观如今朝堂,除了寇公,又有何人能当此大任呢?”
“哎,可惜寇公镇守永兴军,远在长安,皇上又因寇公刚直而对其多有不满,想来是不会轻易召他回京的。”
男人们的谈话天马行空,寇蓁还沉浸在方才的曲、少年笑中,他们却已经谈论到了国家宰辅一事,还谈的是有关自家爹爹的事。
寇蓁不好多言,便安静地坐在一侧,和丫头银环将带来的冷食拿出来招待众人。
众人这才意识到寇蓁的存在,纷纷道歉:“啊,抱歉,寇姑娘,我等在你的面前公然议论令尊之事,实在失礼。”
“不碍事。”寇蓁含笑摇头,“实际上,前几日我听我娘提起过,蒨桃姨娘写信说,永兴军巡检朱能向朝廷上奏什么乾佑山出现天书,又怕露出马脚,便天天死皮赖脸乞求我爹附和,我爹烦不胜烦,这些日子一直寄情山水,躲着朱能。”
众人听了,大为恼火!
在做的各位都是有志青年,对天书之事最是反感。
也因此总被丁谓团体排挤打压,可偏偏皇上就信这一套,以至于上有所好下趋奉,如今王公去世,更是愈演愈烈,到处都有上报符瑞的官员。
然而所谓的祥瑞,不过是为了讨好皇上,自导自演的假祥瑞,假天书罢了。
听闻永兴军巡检朱能也搞起了这一套,甚至还想拉寇公下水,三人越想越气,却又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只能扼腕叹息。
寇蓁道:“我爹定然是不会让奸人得逞的。”
爹乃当世英雄,岂会与小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