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脚下龙旺街,掰着手指头数拢共就那么十来座宅子,非显赫至极的身份轻易住不得。
薄雾侵晨,一顶赤色琉璃轿打远处一晃三摇地往龙旺街走,细细看去,那轿子顶上还镶嵌了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珊瑚珠’,名字虽是‘珊瑚’却是正儿八经的血珍珠,罕见极了,可见轿中主人出手不凡。
美中不足的是,抬轿子的八位壮汉个个面色惨白如纸,双腿打颤,真愧对了一身腱子肉。
“嘶,”只见一只纤纤玉手伸出轿帘,精准地将手中的葡萄扔在了打头抬轿子的轿夫后背,声音婉转犹如细铃,“说没说大婚的轿子不准晃,是没给你们吃饭还是没给你们喝水啊?”
轿夫欲哭无泪:“明姑娘,咱们几个八百里加急把您从空余山上接下来,一路送到京城,真是快顶不住了啊!”
别说双腿打晃了,一路上鞋都磨坏了不知多少双了。
明姝闻言微微蹙眉:“你们京城的男人都这么虚吗?”
放在空余山上,哪怕是女儿家一个人出去打猎,弄回来三五猎物都不在话下,区区赶路而已真有这么累?
轿夫没再搭话,明姝想了想冲坐在轿子对面的小丫头说道:“云钗,等一会到了地方你给他们多包些金子,叫他们好好补补身子,也别白累这么一趟,显得咱们空余山的人小气似的。”
“知道了,大小姐。”
明姝这才放下心来,挑开轿子一侧的帘子往外看去,本来是戴着盖头的,不过耽误她吃东西,一上轿子便摘了,再者云钗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姐妹,必不会往外说,便更自在了些,就差脱鞋盘腿打牌九了。
“都说京城好,我这瞧着没山没水的,有什么劲啊。”
“都是些吹水的罢了,”云钗摆了摆手,“我就不信哪里能有咱们空余山好。”
明姝深以为然地点头,若非此番出嫁,她是绝不可能离开空余山的,要知道早两年打回来的虎崽子长大了,还在山里等着她给梳毛呢。
思及此,她幽幽叹气:“招安招安,招的谁的安啊,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云钗没有回答她,她其实也并不需要回答。
身为一国之君,是不可能放任山寨的势力越来越大的,尤其是这个山寨并非匪徒,不打家劫舍,不烧杀掳掠,反倒偶尔劫恶济贫,做做好事,这也导致了空余山脚下的村落人越来越多,都觉得有他们护着绝对安全。
本以为还要再过些时候,没想到皇帝沉不住气,早早便派人来招安了。
而招安最和平的法子就是联姻,准确的说,只要牺牲明姝一个人的幸福,便能换来朝廷和空余山数十年的相安无事……
明姝自嘲地笑了一声,这样想倒也算划算。
至于同样是被迫娶妃的淮安王,她管他?
传闻中这位淮安王喜怒无常性情暴虐,后院不知道有多少侍妾,多娶一个少娶一个根本不叫个事!
想到这,明姝怒从心头起,眼见着花轿停在了淮安王府门口,她对着云钗耳语几句便将盖头重新盖在了头上。
“明姑娘,王府到了,您快下来吧,可别耽误了吉时。”
轿夫也是听说过淮安王大名的,生怕还没进门新王妃就得罪了王爷被狠狠惩治。
可明姝偏不吃这一套,凭什么她背井离乡的来京城嫁人,那个什么淮安王就能舒舒服服的在自己王府里等她?
今儿他不出来接人,她还不下花轿了!
再看看王府大门把手上缠着的那一点红绸,整座宅子除了那再找不出半点红色,哪里有办喜事的样子?分明是没拿明姝放在心上!
于是乎,云钗得了令,敲响了府门,开门的是一个跛脚的嬷嬷,模样刻板,看着不太好相与。
“有事吗?”
“有事吗?!??今儿不是你们王爷大婚的日子吗?他人呢?去告诉他,空余山明大小姐来了,让他出来接人!”
跛脚嬷嬷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了云钗一番,随后慢悠悠道:“王爷就在府里等着呢,叫你们明大小姐过来吧。”
“你什么意思?”云钗脸色冷了下来,“大婚之日,他不亲自来接,还想让我们大小姐自己走进府?不可能,告诉淮安王,若他不出来接,我们大小姐今日就不下花轿了。”
“随你们。”
言罢,跛脚嬷嬷一把将府门关上还险些砸了云钗的鼻子,当着明姝的面将大门落了锁。
明姝在轿子里看见了一切,气的浑身发抖,下一秒就恨不得抽出刀来同淮安王血拼。
“云钗!!我要他死!!!他是不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空余山?!”
云钗同样面色铁青,阴恻恻道:“大小姐莫急,我这就打头阵,咱们直接杀出一条血路去!”
听见这番对话,几个轿夫瑟瑟发抖,趁着她们没注意这边转头就跑,心里破天荒头一次觉得自家婆娘可真温柔。
比起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的淮安王妃,家里婆娘顶多也就是揪揪耳朵,管管银子罢了,已经算好的不得了的了。
就在云钗准备从轿子底下把家伙拿出来的时候,却被明姝按住了手。
“大小姐?”
“那啥……先三思。”
“您什么学会了三思?咱们空余山的人向来不服就干,您可不能跟京城这些人学啊!”
“不是!”明姝闭了闭眼睛,将英年早嫁的委屈尽数压回心底,“空余山不能跟朝廷硬碰硬,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大不了……大不了等我嫁进去再好好整他!”
“大小姐……”
明姝比云钗小了两岁,从小两个人便一同长大,再后来云钗几乎是又当姐妹又当爹娘地照顾着明姝,从来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可如今为了空余山,明姝却不得不要成为那笼中之鸟,往后日子在王府里消磨光阴……
“大小姐,你走吧,”云钗突然道,“天涯海角去哪都好,往后我便是你,代替你嫁进王府,反正淮安王也没有见过你,不会发现的!”
明姝:……
她伸手摸了一下云钗的额头:“不烫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好好的煽情气氛被她给整没了,云钗咬牙切齿:“说正事呢!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明姝打断她的话,“你心疼我,我知道,只是该我承担的责任我绝不会逃避,否则即便躲过了成亲的运道,我也会良心难安一辈子,去敲门吧,咱们走进去。”
半晌,云钗低着头再度敲响府门,力道之大像是要把王府拆了。
这回开门的仍旧是那跛脚嬷嬷。
“有事吗?”
“去告诉你们家王爷,我们大小姐同意走进去了。”
跛脚嬷嬷迟疑道:“王爷已经拜完堂了……”
闻言,明姝也直接从轿子上下来了,径直走到门口道:“我都还没进去呢,他跟谁拜的堂?”
跛脚嬷嬷没说,明姝也不再问了,直接将盖头摘下来攥在手里带着云钗闯了进去。
那嬷嬷跛脚自然追不上她。
到厅堂的时候,一位尖嗓的小太监正在唱和:
“夫妻对拜——”
明姝停住了脚步,入目是惨淡的朱色,椅子上潦草绑着红绸,宾客三三两两没有坐满,男人以玄色玉冠束发,身材高挑修长,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远山般的眉峰,以及高挺的鼻梁。
而在他对面站着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不停摇着尾巴的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