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乐推着残樱的轮椅,行走在日蚀塔的回廊。
“各人准备的情况怎么样?”
提问的残樱没戴着黑带,晶莹宝石般的双眼转过头来盯着她。
“准备万全。已经把出发位置分别告诉他们,半小时后空蝉会完成最后一瓶血清,届时那瓶血清会归我,然后所有人将过去指定地点待机。”咏乐回答。
现在已经是浮屠岛游戏开始后的第九天深夜——或者说第十天凌晨。
再过一个小时,潜入下水道的作战即将开始。
“另外那三个……代理人的情况。”残樱接着询问。
她所担心的是这次作战的泄密。尽管关于潜入作战的细节半个字都没有漏给以津、黑湖或井月,但无论是谁都心知肚明,毒雾被破解、道三遭到反攻只是时间问题。叛徒代理人这两天想必耳朵尖得很,正四处打探着作战开始的具体时间和计划,以便及时告知道三、让他做好应对准备。
“请放心,这段时间以来的讨论都将他们隔离在外,他们的行动也被监视着,而且从昨天开始从日蚀塔外出的电梯就被我控制了电力、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能外出,他们多多少少都清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所以也没有表现出不满。”
咏乐有些轻飘飘地回道。一小时后自己就可以亲自投入战斗的最前线,她似乎为此而感到有些开心。
“总而言之,那三人这两天既无从得知计划的确切细节,也无法从这里跑出去给道三通风报信。他们哪怕是想出门透透气也只能等作战开始之后了……道三不会知道我们出动的确切时间。”
听到这里,残樱满意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听说今天换成由朱槿亲自打电话了?”
“……并没有什么区别。”残樱稍稍皱了皱眉,那应该是大约六七个小时前的事情,“我原以为他会在电话里放几句狠话,或者尝试着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东西来,但他还是和那群手下一样,什么都没做。两通电话都在一开始就按了静音,就这样保持了三分钟。”
“打电话的地点是?”
“第一通和其他人一样,是在酒吧里,第二通……好像是在东北废墟区,拿到了电话之后骑着摩托车不知道开到了哪里。”
咏乐长长地发出了“哼”的一声,像是在细细思索着朱槿这番行为的意义。
“还有什么其他值得注意的状况吗?”
咏乐继续问道。看到残樱用那双眼睛盯着她,像是在对她的祈使语气表示不满,她又补了一句:
“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看得清。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公主。”
“其实也没什么其他事情。道三那边,那个假死者昨天每一场袭击都没有缺席,今天后半段却直接消失了,这点倒是让我挺在意的。”
咏乐又低下头细细思考了一阵。
“无论对我们还是对朱槿而言,那个假死者都是目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她半自言自语地说道,“道三很清楚我们想弄清他的真实身份,所以一直不让他在人前展现异能。而且在和其他人汇合之前,他有数日不受任何监视与约束的自由活动时间,没人知道他在这期间到底做了些什么。”
残樱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可以的话,把那家伙活捉回来。单是除掉一个道三还不够……必须连叛徒也一起肃清才行。”
“那得祈祷他不会先死在打头阵那几位的手上。”咏乐耸耸肩。
深夜对目前的三方势力而言都是极其宝贵的休息时间,道三对朱槿的佯攻偷袭到了晚上就会频率下降、现在则已经完全停止了活动。整个岛屿的下水道系统极度庞大且复杂,白天时道三的部下很有可能会分散于各个区域完成各自的任务,但到了休息时,他们必定会聚在一起、轮流放风以保证安全。
而残樱制定的作战计划便基于这一前提。为了第二天活动的方便,入夜后道三很有可能带领全体部下在他们现今身处的这片中央区休息,在确定大致的位置之后,这次出动的五人将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下水道、对汇集在一块的道三部队进行前后夹击。
五人对十几人,尽管人数上存在不小差距,但异能实力完全足以补足这部分不足——顺便一提,咏乐一人的实力就足以同时放倒道三以外的所有人。而且无法猜中时机的偷袭也会打乱对手的节奏,残樱这次下的指令是“不需要留活口”,没有顾虑的袭击自然会成为最致命的利器。
“道三等人所在的大致位置确定了吗?”残樱又问道。
咏乐轻轻点点头,停下了推轮椅的脚步,抽出岛屿的地图,展示给残樱看。
她们把目光转向地图的中央区。这里虽然是岛上占地面积最小的区域,但实际上也并不算狭隘。
她们五人——其实是六人,但残樱还不知情——要进入下水道的入口,已经用红圈标在了地图上。五人分别位于五个方位,每个点之间的距离相同,五个点连起来便是一个等五边形。
最上方的红点是咏乐的入口,左方的红点是将台的入口,左下方的红点是物哀的入口,右下方的红点是空蝉的入口,右方的红点则是末喜的入口。
“根据半小时前末喜的感知结果,道三等人目前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咏乐说着,在正五边形内用黑画了一个圈。
那圈的位置在图形中央一带,更加偏向末喜和空蝉所在的方位。
“离你比较远吗……”残樱稍微有些遗憾地轻声念道,“趁现在调换一下各自分配到的入口?”
“不,不必了。我挺喜欢在大战前稍微闲逛两下的。”咏乐阻止了她,“说起来,你这不是根本没把将台和空蝉分配到一块儿嘛,中间隔了个物哀……这么坏心眼没问题吗?”
残樱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自己愿意才这样分配的,空蝉刚知道自己要和养父一起潜入时,那表情简直像是要生吃了我……反正将台也知道这潜入分配了,就这样吧,有什么目的他自己去处理。”
咏乐不置可否,只是收起了地图。残樱也随即戴上了那条黑带,遮住了双眼。
“……之前就想问了,像这样遮住眼睛有什么意义吗?”咏乐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虽然你的眼睛比较特殊,但视力还很正常,之前戴着这个我一直以为你是瞎——”
“盲人,谢谢。”
残樱淡淡地纠正她。
“我的异能是这座岛以及岛上的所有造物,想要在岛上生成物体的话,必须集中精神,想象它就在自己眼前。所以我平时需要大量的冥想以及假想训练,要做到可以随时随地集中精神,遮住眼睛就是一种日常的训练。
唯有剥夺了自己的视觉,一切才能变得明晰起来。”
“唯有剥夺视觉……”咏乐自言自语着重复她的话,随即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很不错的思路,感觉我也可以参考一下。”
残樱有点没搞懂她的“参考”是什么意思。虽然她看得出咏乐这个人在交易成立后不会背刺自己,但她其实并看不穿这女人更多的内在——多数时候,她丝毫想象不出咏乐脑子里在思考些什么。
“作为这几天尽心尽力完成契约内容的预付,现在能告诉我一些情报吗。”咏乐又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
“在这种关头要情报,你还真是……”残樱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食言的,你只管放心。现在先算了吧,马上你也要离开了,不如多做点事前的确认。”
但咏乐似乎还没死心。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我来提问,如果你觉得这是可以现在说的内容,就尽可能简略地回答我。”
残樱思索了一会儿,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这场浮屠岛游戏,举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咏乐问完,残樱沉默不语了好几秒。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在被剥夺视力的情况下直盯着头顶天花板的廊灯。
“络新妇……不,咏乐。你认为属于适格者的‘活法’是什么。”
残樱动人的声音在沉寂的回廊里回响。
咏乐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需要什么特定的活法吗?”
“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八年前,适格者开始出现在这座城市,彻底颠覆了城市的格局。适格者身份特殊,而且以前也从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对于适格者人权概念的界定一直都是地上社会里争议的热点。
有人认为适格者能够驱使各种荒诞无比的道具,还能够变身成神话故事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猎奇怪物,八年间给图陂市带来了巨大的财产和人员伤亡损失,理应不能算作人类而应该算作害兽,自然不应该拥有人权。
有人认为适格者在变成这样之前,也还算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政府为了掩盖人体实验的丑闻,利用普通人看不到火种这一特点,把适格者的出现归因于化工物质的泄露而非火种的照射,虽然是个荒诞不经的借口,但起码让所有人都知道了适格者也是普通人变的……正因如此,适格者也拥有人类的生理结构,拥有人类的情感和智商,只要不使用异能就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所以适格者只是在意外中诞生的人类,应该拥有人权。
当然,也有适格者自认为自己是新人类,主张把非适格者全都杀光,建立只有适格者的全新社会秩序……但每一个都失败了,现在的社会依旧是普通人主导的社会,人数占据劣势、内部存在不少自相残杀的适格者群体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鄙视链的底层,主张不给予适格者人权的人也占据了大头。”
残樱低头,隔着黑带看向自己残疾的双腿。
“我也一度痛恨并且畏惧着适格者,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适格者。但当我从适格者身上见到了‘人性的一面’之后,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其实适格者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在欲望、歧视、内斗、暴力和逃窜当中过活。
我认为适格者也是人类,适格者需要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秩序,在不会颠覆性破坏普通人类社会的前提下,适格者也应该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社会。”
咏乐看着她,脸上挂着静心聆听时才会有的理解的微笑。
“所以这座浮屠岛就是你思考的结果?”
“没错,我觉得让适格者与普通人长期共存很困难,因为我也见识过人性之恶,见识过灭绝人性的适格者做得出些什么勾当,也见识过占据优势时、畏惧会被反击的弱小人类能够对失去反抗能力的适格者做出怎么样的暴行。”
残樱顿了一会儿。她们都很清楚,现在身处下水道的那些人便是这类人的典范。
“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便是制造一个不存在任何普通人、只有适格者生存的理想国度。适格者群体最大的矛盾来自于普通人类,只要将这两群人分离开,矛盾自然会解决,适格者之间随即会建立起全新的秩序,既不会被人迫害,也不会再去危害他人。”
“以岛上的这些玩家来看的话,估计很难吧。”咏乐有些无奈地苦笑道。
“是的。所以这场游戏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换句话说,这场游戏是一场实验。一场验证我的‘答案’正确与否的实验。”
说到这里,残樱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我邀请上岛的一百人全是通缉名单前一千的强者,这其中有温和派,有激进派,也有单纯以杀戮为乐的人渣,当然还有负责治安管理的烟灰——图陂市约有两万名适格者,两千名烟灰,所以游戏里的烟灰比例也和现实中保持一致,10%。
一百人共同生活两周,不对游戏规则作任何限定,但我却在规则以外加入了许多诱惑性巨大的东西……隐藏筹码,中枢塔,还有情报。这一百人只要懂得通力合作,不行使暴力,好好积攒下岛时需要的筹码,两周后就能带着情报以及从这里获得的金银财宝离开,这个游戏也会完美落幕。
但我相信一切都不会那么顺利,暴力,争执,猜忌,背叛,这些东西已经跟随着适格者太久太久,适格者一直以来都是在这些的包围下生存下来,所以它们早已成了比空气还要熟悉的事情。一定会有人逾越规则,一定会有人制造混乱,一定会有人在什么要求都不作的游戏里强行做出些什么事情来……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也是我特意设置这些隐藏要素的目的,更是我对岛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坐视不管的原因所在。
哪怕出现了一个道三,哪怕有人叛变,这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我要把这场只有适格者的戏看到最后,看看什么才是最真实的答案。”
残樱把手向后环住咏乐的腰,把她的上半身向前拉,让她倒过来的头凑到自己的面前。
“现在把这些告诉你,你才不会因为我一直以来的无作为而认为我是个傻子。
我要看到在各种确定或不确定的因素面前,这些适格者会如何表现,究竟会坚持一直以来赖以为生的人性之恶,还是说会在混乱当中开出一朵人性之花……我想知道什么类型的适格者无可救药,应当从我最终形成的王国当中剔除,什么类型的适格者懂得维护秩序、尊重人性,适合成为这座由岛屿形成的新秩序社会的一份子。
这些都将成为我后续从地上选最终住民时的参考,而这一百名玩家里得到我认可的人,也会得到游戏结束后继续留下的资格。”
“……还真是大胆的计划。”咏乐的鼻尖几乎快要触到她的嘴唇,轻轻地笑道,“我都不知道该叫你公主,还是叫你勇士了。”
“叫我考生。”
残樱也笑了。笑得如此清脆而优雅。
“我绝对会证明,我的答卷能得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