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独自走在月蚀塔最外层的螺旋阶梯上。
月蚀塔的照明系统没有被开启,唯有祂右手提着的那盏微弱的幽蓝夜灯照亮着前路,以及祂的指尖。
死寂之中,就连脚步声都几乎要被一侧的无底深渊吞没。
祂一步一步往上走,同时注意着自己的脚底不要踩空,月蚀塔除去中间的庭园和外围的阶梯,是彻底空心的结构,一旦在这里脚滑摔下去,便会在短短几秒内下坠、重重摔到最底部冰冷的地面上。
夜灯青蓝色的火焰照亮祂的脸庞,祂面无表情。
道三倒了。
空蝉在他的煽动下异能得到了升华,在正面对决中战胜并重创了他,直到现在还在追击重伤的他。而他彻底和包括祂在内的所有人失去联系,遍体鳞伤,连保命的最终手段真蛇蜕也用掉了,被死咬不放的空蝉追上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换句话说,道三已经玩完了。
正如他一开始所计划的那样。
祂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和这个令人生理性厌恶的男人在下水道里的对话。
“咳、咳咳,咳咳咳!!”
面色蜡黄的龌龊男人猛烈地咳嗽着,几乎快要把自己千疮百孔的肺吐出来,最后咳出了极其浓稠的鲜血,将自己的双手彻底染红。
而祂则伫立一旁冷眼旁观。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即便是再强大的适格者,也照样躲不过病痛的折磨?”等到道三消停下来后,祂不痛不痒地补了一句。
“咳、咳嘻嘻谁又能想到给无数人留下终身阴影的杀人魔,五毒野槌蛇,最后的死因竟会是肺癌晚期”
道三盯着自己手上的血,自嘲地阴笑起来。
“有个冷知识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尽管目前适格者的异能类型千奇百怪,总数也正以一定势头持续增加,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谁能够用异能治疗绝症。”
“现在我听说过了。”祂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推测他至多只能再活半年,若是身体再有什么负担,恐怕连三个月都活不了,“所以正因为你死期将至,剜骨虫才把你派到这座岛上来?”
“主人认为凡事应当物尽其用,我也不想在病痛中死去所以我对他说,我宁愿死在他的计划下,成为他伟大野望的垫脚石,他竟然就把我放进了计划的第一步,何等的殊荣!”
道三把吐出来的、没有洒到地上的血全都沾到手上塞回了嘴里,祂不禁皱起了眉。
“所以主人把我送到这里,和你合作,各取所需。这座美丽的浮空岛屿就是我的坟场,我要在隐瞒自己病情的情况下死在这里,嘻嘻,嘻嘻嘻嘻
我要死在那个叫空蝉的女人的手里。”
祂看着疯狂的道三,不发一言。
为了各自的目的,“博士”和剜骨虫达成了合作,派祂和道三联手在岛上引发一系列的风波。但说实话,祂从来都理解不了剜骨虫和道三那近乎疯癫的偏执。
没错,病入膏肓的道三到这个岛上的目的,就只是用各种手段折磨空蝉的精神,再被彻底陷入抓狂的她亲手杀死。这也是剜骨虫本人下达的指示。
“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你们要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这么执着。”祂不禁低声嘀咕道。
不想道三竟猛地回过头来瞪祂,那双狭长的蛇眼恍如凶神恶煞!
“闭上你的嘴,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任务。”他恶狠狠地说,突然的行动令他再度咳出了好几口脓血,“主人盯上她自有考虑,这和你没有关系我会尽力协助你,目的达成之后我自然就会消失,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这样你满意了吧。”
“呵。”
祂冷冷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幽蓝的火苗突然开始躁动起来,将祂的意识由脏臭的下水道拉回了空旷的月蚀塔。祂继续往上前进,留意周遭以确保附近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而道三那在主子的命令下精心策划赴死的模样却始终在祂脑海里萦绕,挥散不去。
可怜而可悲的男人,妻女被剜骨虫所杀,却疯狂地崇拜起他来,心甘情愿地为他献身。从某些方面上讲,他和祂倒是挺相似的,但祂绝对不想承认这一点。
就结果而言,他做得相当不错,把岛上的局势搅得一团糟,令残樱寝食难安,一遍又一遍地以难以预测的行动戏耍对手,哪怕有过几次小瑕疵,也不至于牵连到祂、令祂的身份暴露。而且他丝毫未让其他人察觉他的真正目的,所有人都以为道三是嗜虐过度、过于大意才败给了空蝉,殊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故意输掉。
现在的道三应该正托着残破不堪的断手,穿行在晦暗的下水道里逃命吧他不能太快被空蝉抓住,只要他的尸体没出现在任何人眼前,“道三势力”便能继续合理地存在。或许他现在正藏身于某个隐蔽的角落,看着自己的伤口被肮脏环境中的细菌所感染却又无能为力,只得尽力掩盖住自己越来越粗的呼吸声,静待着死亡的到来。
希望在这个过程里,他不会感到绝望和恐惧。
想到这里,祂也已经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月蚀塔空中庭园的孤桥前。
道三大势已去,接下来便只剩祂一人进行行动。
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两天,再有两天,这个游戏就该画上句点,祂所期望的最美的落幕也就要到来。
但是,还存在一个必须铲除的不稳定因素。
络新妇咏乐。
祂走过那道狭窄的危桥,从身上拿出来准备已久的那样物体。
络新妇,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一直在这里留到游戏结束的。但眼下已经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计划不得不作出改变。
她在追查我的身份,而且就快要触及真相。绝不能让她阻碍到计划的进行。
想到这里,祂走到了空中庭园内,把那物体扔在了这鸟笼一般的平台上。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需要把她暂时排除掉。
就用“博士”给的这招陷阱。
那物体触及平台地面的一瞬间便开始成长起来,迅速吸取着周围植物的生命力。霎那间,圆形平台周边立柱上的花朵全都枯萎殆尽,周遭除了祂自己以外的一切生命迹象都迅速消逝,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物体的愈发膨胀、延伸、成型到最后,彻底形成一具人形。
一个表情木讷的成年女性凭空出现在祂的眼前。
确切来说,那是那个物体所变成的,虚假的“人类女性”。
虚假的“云隐”“博士”在把这个道具交给祂时,如此称呼这个道具。
祂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恶意的笑容,将身上的一张薄纸塞进了“云隐”的上衣内,随后看着她机械式地走动起来。
去吧,“云隐”。去把不可一世的母蜘蛛拖进泥潭的最深处。
浮屠岛游戏开始后的第十天深夜。
末喜走到了一扇色调灰暗的门前,转开了把手,走进房内。
生态园里很是安静,唯一能够清楚听到的便是蟋蟀在夜里的鸣叫声。这里是岛屿上一切植物的产出地,同时也住着无数一旦离开这一空间就会瞬间死亡的人造动物,更是一处为死者设置的墓地平时,残樱将这里交付与以津照料,但今晚他似乎并没有怎么露面,这里便唯有夜幕来访,白天时照进阳光的那些窗口现在布满了外界的深邃夜空与繁星。
末喜往前走着,却发现这里似乎并不只有她一个来访者。
在右手边的坟地小山坡上,一个扎着超长细辫的男子跪立在一座墓碑之前。
看到他的背影,末喜耸了耸肩。
“你也失眠?”她向物哀搭话道。
“呃,你也可以当我是梦游过来的。”物哀无精打采地回话,一双死鱼眼连看都没有看她,只是无神地盯着跟前的墓碑。
那座简陋的墓碑是刚搭建的,也是末喜此行的目的。那上面工整地刻着“伊达”两个字。
末喜没有回话,两个人只是沉默地一同跪立在墓碑前,默哀了几分钟。
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夹杂着火种的血红,零碎地点缀在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荒地上。
“星葵怎么样了?”少顷之后,物哀慢慢问道。
“两小时前刚醒,现在又睡过去了。”末喜苦涩地回答,“如果你问的是情绪有些恍惚,但是还好,哭了一会儿,现在稍微平复了些。不如说比起哭泣,更多时间里她都只是呆呆地躺着注视天花板。”
物哀终于转头望向她,他的眼皮很明显地泛着红肿。
“所以你打算收留她吗?”
“咏乐说可以,但是必须由我全权负责照料她的起居。”谈到这个,末喜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些许,“东云也答应会给她造一副面具,保证她的安全,前提是有必要的时候她也要为他执行一些特定的任务。”
“他倒高兴了,白多一个打工仔。”物哀拖长了语调。
“我住的公寓隔壁那个租客在两周前卷入适格者的冲突死了,希望从这岛上下去时那间房还能空着,我可以向房东租下来,让星葵住到我隔壁,我也方便随时照顾她。”末喜不自觉地说下去,“有了东云的协助,她或许可以得到一个伪造的身份,再次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去学校读书,我可以当她的监护人”
“是啊,那一定很不错。”
物哀说出这句沉甸甸的话之后,末喜的情绪又恢复到了原点,和他一起注视着墓碑上那曾经代表着一条鲜活生命的两个字。
“真希望伊达能活着看到这些。”她轻声说。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没能救下他。”
物哀低垂着头,望着地面的泥土。
“我以为过了那么多年,或许自己已经有能力再度直面这一切,可当他抽搐着倒毙在我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半点长进都没有,仍旧是个拯救不了任何人的废物。”
“这不怪你。”末喜将头低到就快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的物哀拉起来,“在那种情况下,没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你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甚至最后加速了他内脏的破裂。”物哀站起身来,双眼却依旧直直盯着伊达的墓碑,攥紧了双拳,“他希望我能救活他,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期盼着能有个人来救活他啊”
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的感觉实在太过于沉重,以至于物哀完全失去了贫嘴的心情,只是一味地悲痛与自责着,为一个几乎没有怎么接触过的适格者的死,也为自己始终无法摆脱的过去。
末喜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另外一根。物哀顺从地接过,叼在嘴里,两支烟碰到一起,末喜用打火机将它们点燃。
物哀大口大口地啜吸起来,随即便被呛到咳嗽,眼泪伴随着烟雾一阵一阵地往外涌。
“什么都没能做到,谁又不是呢。”末喜熟练地吐出几环烟圈,“他和我一样,是离开了人格异能就没法活下去的人,我却没能理解他的感受,只是带着自己的傲慢接近他,让他在比较中变得愈发痛苦和扭曲,就这么一步一步看着他步入深渊。从他接受了道三的人体改造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的脑海里又闪现过那遥远的场景。火烧的集装箱,丑陋的怪物,直达灵魂的质问。
“我的喜爱都是虚假的。是我的虚伪害死了他。”
物哀和她一同仰起头来,注视着窗外的夹杂鲜红的夜色与星空。
“直到现在”他试探着。
“直到现在,我也还是做不到仇恨与复仇。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空虚的内心,而盲目地选择喜爱,我和你一样,没有半点长进。”
说完这句,末喜仰天长长吐出了一阵寂寞的烟雾。
物哀也跟着仰天吐出几口短短的烟圈。
“已经过零点了,现在是第十一天。”末喜说道,“还有不到三天时间朱槿集齐八百枚筹码之后就会行动,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都会在那时尘埃落定。”
“明天的预定行程是什么?”物哀问她。
“养伤,为最后的战斗做准备。”末喜耸耸肩,“所以今晚才能有这样宝贵的苦痛时间。”
物哀默默点点头,稍微安下心来,因为他今晚想在这片墓地花很多时间思考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排解一直以来看着他人死亡积累的悲哀情绪,可以的话,他还想要来罐啤酒配配香烟
砰。
生态园的门被猛地打开。
物哀和末喜齐刷刷地望向门口,只见一个身形娇小的梨花头少女穿着黑底白斑点纹的睡衣,从门口朝他们径直走来。
“鬼怒?”末喜有些惊讶地叫道,“为什么你会过来你不是已经睡着了”
但鬼怒没有回她话,而是走到他们跟前,双手一伸,紧紧揪住他们的衣领往下拽,把他们拽到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啪!
她看了末喜一眼,然后赏了物哀一巴掌。
“别流泪。”然后她咬字清晰地轻声说道。
“??”
物哀的脸火辣辣地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末喜已经意识到了局势,赶紧抹掉了眼角就快要掉下来的那滴眼泪,强打起精神盯着她。
果不其然,鬼怒没有打末喜,而是又给了物哀一巴掌。
“别流泪。”她重复道。
物哀依旧满脸问号,但看到鬼怒第三次举起她的小手,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揉了起来。
“啊,该死,这里养的鸟真不讲礼貌,边飞边拉”
他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我只是只是眼角进鸟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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