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5年，冬

贝松镇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足足两天才停，整个镇子银装素裹。

躲了两天的太阳冒出头来，洒下大片温暖的阳光，照在屋顶、路面的积雪上泛着光，却感受不到多少温度，冷的厉害。也是因此，小镇的街道上见不到几个人，仅有的一些，也都行色匆匆，想要赶紧去到目的地、到温暖的房子里去。

小镇南侧的日神教教堂也不例外，往日里门口人来人往的教堂广场上此刻也没人，只有几只寒鹜在悠闲地踱步。

于连从教堂门口走了出来，走到了广场上。

刚下过大雪的日子里，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麻衣长裤，脚掌用麻绳绑了起来，算是鞋子，脚踝还露在外面，已经冻得泛青了。

“咕咕！”

几只寒鹜被闯入者惊扰，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也把双目无神的于连惊醒了过来。

他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日神教堂，那位面目仁慈的神甫大人的话言犹在耳。

“重病？可怜的羔羊，日神会保佑她的……听起来并不致命，只需要得到神术的及时治疗，并不会有生命的危险……日神教导我们，要信仰日神，信者方能得救……信仰不止是说说，需要购买信仰券，5个金图鲁就行……”

于连眼神痛苦。

从小把他养大的珍妮夫人前阵子生了重病，拖了几天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于连只好去求助村子上的日神教教堂。可是村教堂的见习神甫说，珍妮夫人的病很严重，需要镇子上的正职神甫大人施展神术才能治好，所以他昨天晚上冒着大雪就连夜赶来贝松镇了。

还好，大雪在他出村没多久就停了，他顺利达到了贝松镇，但是得到的消息却是令人绝望的。

要5个金图鲁。

他没有5个金图鲁，即使把他和珍妮夫人家的所有东西全部卖了，也凑不出5个金图鲁来。而没有5个金图鲁，他就买不了信仰券，信仰不了日神，神甫大人因此也就不会帮珍妮夫人治疗。

怎么办……

于连站在广场空地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法子，长久不动，反而让他愈发地冷了，只好走动起来，驱散寒意。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堂附近的一间面包房门口，诱人的香味正从里面飘出来，引诱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咕”的声音。

面包房里除了面包师外，还有一位男性客人，两人正在闲聊。

看到门口有人来了，这两人话语一滞，柜台后的面包师还朝这里看了过来，不过只是瞧了一眼他就把目光收回去了，又重新和那位客人聊起天来。

面包师看得很准，于连没有走进去，就只是站在门口。

他把腰间系着的包裹解了下来，拿出一个布团小心解开，里面是个黄黑色、干裂的奇怪物体。

那是煮熟了、又榨干的面糊。

这玩意儿跟木屑一样，干涩难咽，还好到处都是雪。

于连嚼一口面糊，吸一鼻子面包房的香气，再捞一把雪来吃，比平时吃得还香。面包房里的热气也不停地流出来，扑在身上很暖和，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屋子里的两位先生正在谈话，他就站在门口，想不听都不行。

“……可以让你的妹妹去试试看，亨利。卡德文勋爵最近可是一直在找工人的，只要会纺纱都可以接这活儿，你妹妹就很合适。”

“我也听说了，不止如此，我还听说，只要是能够介绍人过去都能拿到一份赏钱呢！看来我们的勋爵大人真的是非常缺人手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新大陆的那些人可是非常喜欢我们的棉布，该死的，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们的面包？”

“我想你的面包在海上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就会被那些水手们吃完了。”

……

一开始的时候，于连一边吃着干面糊，一边还在想着去哪里赚那5个金图鲁，可是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这两位先生的谈话上来，进食的动作都放慢了。

等到他用小半个面糊加雪水把自己灌饱后，这两位先生所交谈的来龙去脉他也基本上听明白了：事情很简单，就是贝松镇上有个名叫卡德文的勋爵大人很需要工人帮他纺纱织布，为此他愿意付出许多钱。

“纺纱”吗？……

于连陷入了沉思，这个词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一些关于某种怪梦的回忆。

从小到大，他经常做一些怪梦。

在那些梦里，他看到过水是怎么变成气，然后变成力量推动各种巨大的物体运动的；他看到过一块块褐色的石头，是如何一步步变成闪光的金属的；他也看到过一个大铁桶，是怎样瞬间摧毁无数房子、夺走几万人性命的，传说中的禁咒威力应该也就不过如此了……

那些梦的细节详细，很容易让人当真，但其实只是他的臆想，是假的。

在这些梦里，出现频率最高、给于连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烧开水的梦了。他当初年少无知，好奇心驱动之下还真试过，结果发现梦里说的是错的。

开水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水烧开了后，那些水汽根本不会顶开锅盖，盖子盖得再紧也没用，一点动静都没有，于连试了好几次都是如此。也因为烧了好几次水来玩，浪费了不少木柴，他被珍妮夫人打了一顿，对这件事印象就更加深刻了。

连锅盖都推不动，怎么推动梦里面的那些巨大物体？

只是梦罢了。

不过这些梦，现在好像有了用处……

于连记得，他这些梦里面就有和纺纱有关的，现在一回忆之下，那些东西竟是立马就全部回忆出来了：纤维，开松、粗梳、并条、牵伸、加捻、经纬织布，罗拉、道夫、锡林，握持打击、曲线牵伸、锭子加捻卷绕等等，活灵活现。

嗯，跟他印象中一样，这些假的东西细节详细，有模有样，瞧着很逼真，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傻乎乎地真因为一个梦去烧水挨打了。

现在看来，逼真好啊……

于连眼神闪烁。

根据这个梦所描述，这些玩意儿全弄出来，大概相当于几万个熟练工人一起干活儿——这点不好，浮夸，不逼真。

不过这无所谓，到时候自己描述得逼真一点，比如说，相当于几十个熟练工人，那也就差不多了。

没错，这就是于连的想法：那位卡德文勋爵不是缺人吗？他这就给他送几十个人过去，并且这些“人”不用吃东西，不用付报酬，更可以永远为他勤恳工作，希望这位勋爵大人为此支付5个金图鲁，不过分吧？

用他梦里面的那种用词来描述，他这就是做个假项目，骗投资。

这些东西的描述这么逼真，自己依样画葫芦，取信于卡德文勋爵的可能性应该还是有的，当年的于连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是骗人啊，珍妮夫人说骗人是不好的。

而且他这还是欺骗一位贵族，就算一时糊弄了过去，将来也迟早会爆发。卡德文勋爵到时会发现这些都是假的，到了那时，诈骗一位贵族的下场……

火刑柱，绞刑架，传说中的贵族把人当成猎物来狩猎……

于连表情阴晴不定。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后，包起了留着晚上吃的面糊，在腰间系好，开始沿着教堂广场开始转起圈来。

太冷了，把他脑子都冻僵了，得动起来。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太阳升到了最高点，然后又开始往下落。

于连转到第四圈的时候，那几只寒鹜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见到他走过来也不躲闪了；他转到第六圈的时候，教堂的仆从拿着大扫把，懒洋洋地出来扫雪了；他转到第八圈、经过那家面包房门口的时候，面包师终于开口对他推销今天的面包了……

眼看着太阳往下落去，阳光一点点黯下去，于连终于在面包房门口站住不动了。

面包房里的那位客人早已经走了。

面包师早就注意到这个绕着广场转圈圈的乡下人了，眼见他站定了，在柜台后笑着招呼道：“进来吧，小伙子，今天的面包烤得不错。或许我可以少收你一点钱，你让我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

于连却在门口没动。

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雪水吃多了。

“请问，附近哪里有卖纸的吗？”

他决定了，珍妮夫人不能拖了，她需要治疗。至于所有的后果，都让他来承受吧。

这件事，就从那个纺纱的东西开始，名字他都想好了。

就叫它珍妮纺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