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月。
汴河的水位涨了,开封周遭不少沿河岸的村庄,都遭受到了重创。
有的人没有逃过溃堤的,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成为了孤魂野鬼;躲过了的人,多多少少成为了无家可归的难民,疯狂地向开封城内涌去,也有的会逃向洛阳,寻找活下去的希望。
站在开封的城墙,能看到无数背着包裹,两眼无光的百姓们。据说大宋皇帝赵恒就曾站在这里,看着他受苦受难的子民们,向户部、开封府及相关部门下达了命令,全力救灾。
“我听我爹说了,官家发了大火,当他让户部调集粮食,分发给难民的时候,才发现仓库的存量不多了。
官家发了大火,把户部尚书罢官不说,还当着王相公的人,摔了手边的茶杯。
你们说说,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都下了半个月了,我感觉再这么下下去,开封被淹了不说,连我们洛阳也要遭灾!”
张德拖着下巴,看着窗外连绵的大雨,有些心不在焉道。
同样因为大雨的影响,晨跑取消,太学馆师生的课业都搬到了学舍内进行。
其实不单单是张德这位本地的二世祖,国子监的许多人,自大雨出现洪灾后,都无心学习了。
一向严谨认真的寇准,早课时就连续念错了三段句子;钱胖子这几天连李园送来的美食都没有食欲;李贤的脸这段时间全是阴郁,大水的阻碍,让他送往开封的所有书信,几乎全都石沉大海。老爹现在兼任水患治理的重任,这次工作还没完全开展,就遇到了开封几十年一遇的洪水,不用多说,肯定冲在抗洪抢险第一线……
而下午正在进行的课业,那位孙直讲城外的房子据说塌了,急忙回家,留得太学馆的这群学子自行学习。
沉默且又压抑的学舍内,围拢的几人,只看了同样阴沉的天气,便知道这雨还要继续下下去。
至于什么时候会停下来,怕真的是只有天知道了。
“我次听陆直讲说了,王监事打算给我们放个长假。诸位同窗都有些什么打算?”
也是李贤同一届入住国子监的太学馆同窗,生得颇为俊秀的公孙圩(wéi])见大家的心情都很低沉,当即转移话题问道。
国子监本来是有“农忙假”的,每岁五月中旬,放假的时间大约在一个半月作用。农忙农忙,顾名思义,是学子回家帮家人做农活。但今年因为临时改制的原因,国子监的农忙假就被停滞下来,迟迟未放。
眼瞅着水患泛滥,学子们也无心学习,在开封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担心家里人,王旭才想起了放假这种事。
事实,就算国子监不放假,里面的不少学子都打算请假了,李贤就是其中一个。
见公孙圩这么一问,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钱晟打算继续留在洛阳,反正在开封周边,他没有什么亲人。张德决定回家待一段时间,据说他家在开封府外的万亩良田都被淹没了,作为张家长子,这家伙早就把张家的所有家产当做了自己的继承品,心疼自是不多说……
轮到李贤时,李贤的想法也很简单,说是左右无事,想去洪水前线看看老爹,看能不能帮到什么。
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他不放心他爹。
大宋不以言罪人,包括王曾次把赵大官家痛斥一顿,也只是被安排了偏僻的位置,但实际,盐讨使的官阶要比王曾之前的要高两级。
王曾算是因祸得福,要是把产盐事业做好了,后面多是会被任命为一地主官,然后就是返回中枢,大概率成为未来宰执的候选人。
但若是身在其位,没有做好应做的事,那就不是御史弹劾那么简单。问题大了,不论你之前多么显赫,都有可能掉脑袋的。
母和兄长一家子都在开封城内,暂时出不了问题。老爹李自明这段时间定是非常忙碌,手可用的人也不多,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李贤决定寻到了亲自去瞅瞅。
李贤一说完自己的打算,公孙圩看向李贤的眼神顿时变了。
“想不到同窗还有如此大义,开封府内外水灾泛滥,连我等所在的洛阳都有波及。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以抢救灾情。开封府内下达了命令,各高门大户需遣人抢险。
洛阳也有人驰援,同窗竟打算亲自驰往。
如此,算我公孙圩一个,带我叫仆从,我们一起去洪水前线看看。
佛语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生们,亦教导我等需行‘仁义’。
决不能让世人看低了我国子监学子,多言之是一群只会读书的儒生。殊不知,我等也是大难来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诸位同窗以为呢?”
公孙圩满腹激昂的说完,看向了其他人。
情绪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可以传染的,听公孙圩强行解释完李贤的“真实想法”,包括钱晟张德都觉得自己目光短浅了。
看看李贤,人家的心胸多么宽广,思考的多么周全,再看看自身……
“算我张德一个!”
“还有我钱晟!”
“加我齐成!”
……
原本正想来发布放假消息的王旭,走到学舍门口,听到太学馆的学子们慷慨激昂的话语,心里感触颇深。
几月之前,这还是一群烂泥扶不墙的学生,经过这段时间的纪律制度改革,他们都变成了为“天下忧患”的好学生。
原来不是这群学生不行,而是国子监以前的教育方式不对。
“很好!很有精神!这才是我国子监学子该有的模样!”
走入学舍之内,王旭看向“首倡者”李贤的模样越加柔和。难怪寇相公会如此重视李氏学子,他的想法都是常人不能触及的。
然后,他的目光一一路过所有学子的脸,声音低沉道:“老夫刚进学舍,就听到你们想要去往开封的洪水前线,帮助官府抢险救灾,作为国子监的监事,老夫内心深感欣慰。
接下来国子监会有一个半月的假期,课业不容忽视,想要回乡的路注意安全,想要去往前线的,亦要注意安全。
老夫希望秋日开学的时候,能看到你们所有人都能完好的回来。”
他的目光又多在李贤等人身多望了几眼,里面的鼓励意味甚浓。
直到大家回到斋舍,收拾着东西回家,各自准备,并相约两日后一早,带着家仆在国子监集合,同开封抢险救灾。
这些事情,几乎被公孙圩钱晟他们三言两语的定下来,李贤才发现,这似乎不是他的本意。
但既然已经被拉来战车,那说什么都迟了。
“我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背着书包,打着雨伞,同钱晟返回李园的路,李贤在内心连问了自己三遍。
他当时似乎只说了要去开封找老爹,别的什么都没说,为什么这群同窗会脑补的如此严重。
“再说,毫无准备地冲到洪水前线,不是送命吗?”李贤鼓捣了一句。
并排的钱晟狐疑地看了看李贤,他这同窗自出了国子监的大门就有些魂不守舍,似乎有太多的心事。
“同窗你在说什么?”
李贤摇了摇头:“我在想,我们这群人,就这么去往洪水前线,是认真的吗?”
钱晟挠了挠头,盯着李贤的眼:“同窗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贤叹道:“钱兄,我忽然发现,我们有些异想天开,就凭着我们几人加各自的家仆,去往发洪水的地方,想着救援帮忙。
最后顺序怕是会反过来,成为被救援的对象。
你信不信,等我们集合的那一日,公孙圩那群人,至多背着干粮和衣服,就打算如此大干一场!”
钱晟一只手撑着伞,那个空着的手,挠着后脑勺更为频繁了。
“咱们洪水前线,去支援官府做事不就是这样吗?难道还要做些其他什么?”
李贤稍微离着钱晟远了两步,钱晟这段时间可能是火严重,一挠头,头皮就像是下雪一样哗啦啦往下掉。
瞅着李园已经不远了,李贤加快了脚步,边说道:“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在国子监读书,课下课写作业考试晨练吃饭……一切只需要按照流程去做就行了。
但是在洪水前线,先不说瞬息万变的汛情,但说是我们到哪里?具体帮官府可以做什么?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学子又该如何分工?
日常的吃住等等,都是问题!
我们似乎,什么都没有考虑,就撸起袖子,准备干了!
钱兄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贤说的对,他们似乎只是单纯的凭着一腔热血,似乎什么都没有计划,钱晟脱口而出道:“是什么?”
雨忽然间又大了,李贤和钱晟刚好走到李园的大门处。
把手里的雨伞和书包递给了早就等候于此的南温,李贤看了眼街道的一滩滩水:“这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
理好像是这么个理,钱晟恍然明悟,他们这群人遇事太少,没有经验,差点酿成了大错。
钱晟又挠了下头:“这个……确实是考虑不周,那下面该做什么?”
木已成舟,来到客厅,接过腊月递给二人的姜汤,里面放的有白糖,味道刚刚好,李贤喝了一小口:“把大家集合过来开会!”
……
国子监几乎所有同窗的联系方式,李贤在到达国子监的第一个半月内,便全都掌握了,还专门用小本本记载成了同学录。
故而,寻找到孙德公孙圩等十几人,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群人毫无疑问,大部分在洛阳有临时住处。
只是找人通报这件事,可就苦了南温的两条腿。
匆匆花费了一个半时辰,南温才堪堪把信件送完。由于下雨的缘故,这群人恰好都窝在家里,没怎么外出。
得到消息后,陆陆续续就有认按照李贤书信的指引,往李园而来。
为了招待这群同窗,李贤专门让腊月熬了一大锅的姜汤。
最先赶来的是,距离最近也是最先得到邀请的张德。
收到仆从递给他信件的时候,张德正陪着张母聊天,并说道想过两日和几个国子监同窗一同去开封抗洪抢险。谁曾晓得,这话一说出口,张母就铺天盖地地把他骂了一顿,说着开封那么危险,是争着想去送死云云。
张德和母亲顶了几句嘴,看到李贤的信,便趁着机会火速溜了出来。
一见面,张德就朝李贤行礼道:“同窗,我那家今天是回不去了,今天可能还要在你这里将就一晚。”
张德来的时候,李贤和钱晟研究着开封周遭地形图,听之言语,再听张德解释,李贤也就应了下来。
但他还是劝了劝张德,他们国子监学子前往开封救援这事,务必要夺得家里人的同意。
张德点了点头,他熟悉母亲的性格,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过一晚,回去说准成。
于是,喝了李贤递过去的姜汤,身体热乎,也和李贤钱晟一样,开始研究起开封府辖区内的水文走向,及村落人群聚集形态。
后面公孙圩,及齐成,田桓,王鞍等十九人陆陆续续抵达。
人一聚齐,李贤便让大家各抒己见,开始讨论起救援的具体事宜。
其中,公孙圩又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他家在东京和洛阳中间的金水河流域,一个叫新郑乡的地方有不少家产,据昨日刚刚讨回来的仆从说,那里困了数千人。
当地官吏虽组织了救援,但因为人手不够,一直未能把所有人救出。
“新郑乡围困人数众多,地势相对低洼,只怕雨再这么下下去,金水河一旦崩溃,那数千没有逃出来的人,可能全都会完了!
依我看,我等同窗既然一时没有选出好的救援之地,此处离着洛阳又不远,只需不到一日的路程,不如我们带着家仆,一起去往此地协助?
同窗们以为如何呢?”
坐着的近二十位国子监学子都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建议。
最后把目光都看向了李贤,在李贤写给他们的信中,可是说过救援方向外,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而客厅中的大多数人基本都有发言,只剩李贤一人坐在桌子畔,记录着什么,一直没有发言。出自礼貌,这群锦衣玉食地官宦子弟们,倒也没有非常不知礼仪的一涌而,看一眼。
李贤拿着笔,不断写写画画,当然不是无聊。任何的会议和发言,都需要有人总结和补充,进而把一个并不完善的计划,弄得完善。
他现在就在做这样的工作。
他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紧接着触及所有人的视线。
“公孙兄的救援方向很好,方才还有张兄钱兄及其他同窗也讨论了我们应该准备什么,但在李某看来,还远远不够。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去往新郑乡帮助当地官吏,抢救百姓的人和物资,不是游山玩水。
像方才齐兄说的那样,我们需要马车运输物资,像行军打仗一样,保证我们自身的物资救援,所以出行乘坐的马车定然不行,那样会增加马车的负重,让运输的物资减少。”
齐成想到了什么,问询道:“李家小郎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敞篷车?”
李贤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们可以把各家空余的敞篷车都聚集过来,各家若是有存粮,也可以想办法弄在一起,使之成为我们在洪水前线的物资补充。
此事就交由齐兄来负责如何?”
齐成同意下来。
“下面就是我们的装备,例如蓑衣……
这些事,不如交由张兄负责?”
李贤看向了张德,张德是洛阳本地的狗大户,李贤毫不怀疑这家伙真正行动起来,一日之内就可以将这些物资准备妥当。
李贤还有另一个想法,要是张德家里人不愿意让之同行,那正好将此人留在洛阳,专门给他们进行物资供给。
“此事交由我,没问题!”张德亦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公孙兄既然对新郑乡熟悉,不如就由公孙兄派人进行引路,并与当地官吏协调。田兄和钱兄,负责沿途把我们聚起来的仆从进行训练,训练模式和我们晨跑时的纪律训练差不多,最好能让所有人做到令行禁止……”
屋内加李贤在内的二十余个国子监学子基本都领到了各自的任务。且除了包括他在内的极个别人,基本是两人一组,这也是防止中途有人掉链子退出,好有人能继续完成相应任务。
众人散去,打算用明天一天的时间,把能准备的都准备了去。
张德毫无意外在李园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跑回了家里。
李贤也给自己安排了任务,大致可以归到后勤保障那一部分。一日的时间非常紧迫,当日让南温去数个铁匠铺打造了四十多个口哨,这也是他们这支救援队,算家仆后的大体人数。
此外,腊月带着几个丫鬟全天都在厨房里做干粮,还有轻巧的救生木块,李贤则是让李园的其他仆从,请来木工专门制作。还有酒精及普通的救治草药,以及自制口罩这等防护物品……
老天似乎真的开了眼,李贤这群人带着准备好的数十辆马车,准备去往新郑乡救援的当日,雨终于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