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来的很快，可能就在一场秋雨之后，天气已经很冷了，白杨在瑟瑟的秋风中送走自己最后一片叶子，整个城市就在一夜间变得寂静，灰暗，沉默着在等待第一场雪的来临。

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活与现在天壤之别，没有发达的网络通信带来的娱乐，剩下的是单纯的人与人的交往。

晚自习，教室外空荡荡的走廊里时不时传来学生会查纪律、查逃自习的自律委员会的学生干部，一个个神气的表情，带着红红的袖章。一水的俊男美女，一样的装腔作势，就像提前进入社会的小小官员，带着满腔的自负和优越感。自习教室里窃窃的私语时，两个女生围在一起偷偷的谈着心事和学业毫无进展的无奈。

苏眉坐在阳的旁边，这是她用尽两个月的时间才敢坐到这里的。阳虽不是她的初恋，却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喜欢的一个男生。阳有着白皙的皮肤，略带鹰勾式的高挺鼻梁更是让苏眉迷恋。那时候的苏眉就是这么简单的喜欢，迷恋到没了自己的感觉。她不再害怕别人看见，甚至就那么想让全班的同学看见，我就是喜欢他。

初冬的夜晚微凉，北方的供暖还没开始。苏眉脱掉她臃肿的外套，单单露出白色的马海毛绒衣，紧紧的牛仔裤，宽宽的绒衣下年轻的身体勾勒出美好的曲线。苏眉是美丽的，带着一点点的执拗。苏眉觉得打动男生的应该是她的才华而不是姣好的容貌，于是一日日的写着忧伤的爱慕，写着爱而不得的悲伤，那飞扬的文采，细腻的文字，动情的述说让每个女生都羡慕不已，觉得被苏眉看上的男生就该马上来呵护苏眉，爱着苏眉。琼瑶式的爱情啊，哪个情窦初开的女生能逃得了。不过，有些男生似乎对这样的倾慕并不感冒。

“来了，来了。”

有男生低声窃语。

“就是那个迎新晚会上主持人，据说长的像白雪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谁是白雪？”

“要不怎么说你土呢，白雪都不知道。就那个什么久别的人儿盼重逢，重逢就怕日匆匆，就唱那首歌的女明星。”

“噢。”

“噢个屁。你看就是打头走的那个女的。好看不？”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我不喜欢这类型。”

“人家还看不上你呢！哎，我跟你说，这女是电气3班的，新生军训一结束就直接进校文艺部了，厉害吧？”

“就因为长的像你说的那个白雪？估计没什么真本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管那么多干嘛。”

“挺好的女生，老和那些自律委员会的人搅和在一起。我就看不惯他们的样子，就仗着家里是系统内部的，有点钱罢了。”

“嘘，小点声，一会又给你在晚自习名单上记个过，明天辅导员就让你去办公室谈话。”

苏眉和全班同学一样自觉的在座位上坐正了些，摆了摆课桌上的笔袋和随意翻开《工程力学》那本书。她用眼睛瞄了下进来的一行人，四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女生正是方子喻，头发梳的一本正经，剑眉，苏眉第一反应是香港明星林青霞，根本不是什么白雪。男生的眼光啊！

子喻穿着短款的灰蓝运动上衣，运动裤，笔直地走过苏眉的课桌旁。作为班长的阳站了起来，简单的说了几句自习人数和请假的人数。一行人笔直的走出了们，教室里面顿时有了一小阵骚动，私语的，拍桌子的，各种不忿，阳大声说了句安静些，自习吧！学校让学生来约束学生，想法是好的，但是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毕竟那些稚嫩青涩的脸庞总是有太少的说服力。

苏眉旁边的阳仍然一本正经的端坐，偶尔看苏眉一眼就那么浅浅的笑了一下。像是鼓励苏眉的勇敢，在全班人的面前坐在他的旁边，又或者给苏眉一个继续仰慕的力量。苏眉心里迅速的甜蜜起来，她虽然不懂这个笑意是什么，但似乎知道离她心爱的阳更近了一个微笑的距离。她抬起头，用手支撑着下巴看着侧面那个江西籍的男生仍旧带着耳机一遍遍按着随身听录音机，默念着口中的哑巴英语。刚大一啊！为什么这么努力啊，高中压抑的三年难道还没有学够么？永远不懂的这种人的世界。

整个晚上阳都没有和苏眉多说几句话，他似乎很忙，填着各种表格，好像还写了封信。是家信么？还是给传说中的老家的女朋友呢？男生拒绝女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说我老家还有女朋友。谁信呢？不过年轻的姑娘们却很相信，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没办法喜欢你，不能对不起老家的女朋友吧。于是耐心的等待着，期待男生老家的女朋友另有新欢，然后顺理成章地和自己在一起。有点可笑对吧，或许多年的感情经历之后才会发现，不是不能喜欢，而是不够喜欢或者不喜欢。

苏眉也想家了，想家里的爸爸妈妈，想爷爷奶奶，还有那只花猫。

突然还想起了高中那个倔强的男同学，从高中毕业开始就在持续给苏眉写信，一个月一封，每每信纸上都是简单的洋洋洒洒的喜欢的字样，还提到爱情，让苏眉感觉很尴尬。更不能接受的是随信邮过来的那片干枯的枫叶，要么是压断了角，要么就是简陋的塑料压膜，还有上面直白的枫叶寄相思的字样。老土的像八十年代的人，叫人怎么去回应呢？拒绝了，他仍然是没完没了邮信，就随便他吧。

苏眉对他的记忆全在他的倔强上，记得高中的时候他和班级里的教几何的老师吵起来，一气之下在晚自习的时候，踏着北方寒冷的积雪一步步走回家去了。这脾气得有多大，可见一斑，就是这样的他却被苏眉吸引着，高中三年里一直说是苏眉的朋友，一起学习，互相关心，却不说喜欢。却在高考结束后，直接到苏眉的家里，给苏眉一张自己的照片，然后自负地说，苏眉我们搞对象吧！苏眉蒙了，尽管心里知道是那么一回事，可这样的直接，这样的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怎么也不能和初恋相提并论吧？

他是不了解苏眉的，或许说应该是不懂女孩子，不懂那种心思细腻的女孩子。

苏眉的情窦初开的早。那是九十年代初，贫乏的精神食粮和贫乏的物资一样，小镇上的人们对孩子的看管只停留在吃饱了不饿，穿暖了不冷的水平上。苏眉小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书，却不喜欢童话故事。她总是试图在文字中寻找与这个小镇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过去的，现在的都好，只要不是这个寒冷的小镇的上简单的生活就好。她会偷偷的翻看父亲出差回来在途中火车上买回来的大画报书，里面男男女女的事情她不懂也不是很想懂，她只想看外面的世界。记得上初一的时候，她看过一本画报上面的故事，写的是一个官宦家的女儿白天好好的做个大家闺秀，晚上却和一个神秘的师傅偷学绝世武功，从此浪迹江湖。苏眉就羡慕这种了，不似现在这个小镇，冬天的白日里北风呼啸，人们只是草草吃过了饭早早就熄了灯，漫漫的黑夜好长好长，也好冷好冷。

初二的时候，班级有个女同学的姐姐在一所中师读书，家里面有好多好多书，那个女同学每天都偷偷地在课桌下面看小说，都是琼瑶的《窗外》、《庭院深深》之类的书，她也借过来看，可是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那些情景和苏眉的想要的生活差的很远，就不断和同学说，无聊啊，无聊的。女同学为了显示自己家中书籍多的很就每天都带一样给苏眉看，可那些言情的小说都是一样的情节，提不起半分兴致。她甚至把姐姐高年级的语文书都翻了又翻，里面最精彩的部分都是那些小写字体的选学，什么杨修之死，曹操赤脚迎许攸，看着就很带劲，就是感觉还有好多故事都不知道。

有一次，她在语文课上偷偷翻着无聊的杂书，被语文老师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男老师并没有如何惩罚和批评她，只是在课后拿了好多课外书借给苏眉，全是苏联作家写的什么书。只一条可以看这些，但必须是在课下。后来苏眉知道了这个教语文的老师的父母亲曾留学过苏联，只是一些整治的问题让他们一家留在了这个北方寒冷的小镇上。每每想到这个，她总会想起灰暗的办公室里，语文老师弯着腰用钩子给炉子填煤的样子。一股煤烟钻进他鼻子里，他用力的揉搓那个已经红红的鼻子，顺带把沾上鼻涕手在衣角上蹭了下。可就这这样的人，却有那么的好书，那么的知识，懂那么多的事情。

以后苏眉都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书，尽管都是苏联的书籍居多，那么长名字的作者根本记不住，书名大多也记不住。但是书中的故事苏眉却很爱看，那是实实在在的另一种生活，尽管苏眉不知道那样的世界存在在什么地方，可书里的人确是鲜活的，那是她不懂的成人世界，其实本质上也是孩童般简单，只是成人们擅长掩饰。苏眉在书里也看到了情爱，却是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看到了斑驳的日影下黑人和白人交织的身体，也看到了所谓的政治和所谓的阶级，这些东西冲撞着苏眉，在那个简单的年代，在那个孤单的小镇，也在每一个漫长漆黑的夜。

初中毕业的时候，语文老师送给了苏眉最后一本书，姚雪垠的《李自成》。他解释说送苏联书给你怕你爸妈不让你看，这本书还行，就和你爸妈说可以学学历史，他们应该不会反对的。果然，苏眉在以后的日子里看这本书的时候是光明正大的。

之后去了县城去高中，再好的语文老师也提不起苏眉的兴趣，她甚至在语文课堂上酣然大睡。高中的县城有了书店，可以借书看，苏眉在那个时候看完了几乎所有感兴趣的书。看《笑面人》的时候哭了好久，让一个心里无限悲伤的人嘴上却露出小丑一样的笑脸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于是便知道了这些阴暗的东西。看《飘》的时候，一直纠结着卫希礼对斯嘉丽的情感，爱或者是不爱。所有的这些让苏眉的眼睛里有着太多东西，在这所理科为重点的高中里，是这些男生所读不懂的东西。

整个的高中时代，苏眉的语文和历史成绩一直在年级的六个班中名列前茅，而化学和物理却差强人意。按说读文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那是个学会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时代，最后苏眉还是勉强着学着化学和物理。这时，这个高中男生就出现了，他用他强势的物理和化学成绩刺激着苏眉，也不断帮助苏眉，在他们美好又单纯的时光。

现在就是这样的工科男是没法走进苏眉的心里，苏眉心里给自己一个梦，就是可以让自己去爱自己真正为之怦然心动的男生，他一定是有着轩昂的气质，渊博的才学，爽朗的笑声，那该是怎样的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