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水渍濡湿了铁锈上的灰尘,铁块上蚀了几个小洞,边缘变得尖锐,这算是苏打的又一项新的活动了,整日地盯着那小洞,看雨水一滴滴淌过,再落尽无法入眼的深处。
自从进了这屋子,她的活动就一直有限,这样的状态几近延续了三年了。
日子一久,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能真是习惯了。
像今日,她更是无比的满足,毕竟又多了一项消遣,来消磨这白日的时光。
“喵~”
“喵喵~”
“喵~喵~”
苏打正发着呆,忽闻一阵沸扬不齐的叫声,好像近日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猫,从几日前就一直在此地盘旋留恋,不肯离去。说起来几日前倒是少一些,今日还下着雨,却有这么多,苏打粗略的一看,大约都有十几只了。
医院里从来不养猫,好像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养宠物的爱好,所以这也算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活物。这些猫颜色不一,像是野猫,有的胆大的还会顺着建筑表面的水管和突兀处一路攀爬,直到来到苏打的窗前,巴住铁窗,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朝里面瞧,看着倒是甚有灵性。
百无聊赖,苏打倒是多了一份兴致。
“你是从何处来?”苏打哑着嗓子问。
雨水自窗檐滴答作响,每次坠下,声音总是分外清晰。
有一色浅白入了窗子,以苏打的经验来说,这突兀的阵雨乃是典型的太阳雨,不消半刻就会放晴了。
“喵~”
苏打眯着眼又凑近了些许,这只猫也看得更加清楚,原是这是一只秃了半头的灰黑白三色夹杂的花猫,此刻它的眼睛明亮,望进这屋子不见天日的黑暗,转悠着,仔细打量。
“喂!”
见这猫一直只是不停的往里面看,除了最初的一眼之后,几乎没再分半点目光给她。许是觉得好玩,苏打便生出了恶作剧的性子。
这猫果然被吓了一跳,小爪子也不似那么牢固,惨重地‘喵’了一下之后,肥厚的身子颤了颤,直直地坠下。
这动静,苏打也吓了一跳,整张脸都贴在窗栏上,这里可是十三楼,人是一定遭不住的,就算是猫这种灵巧的动物说不定也难说不会摔成烂泥!
可还好,在即将摔到地面的那一秒,它仿佛被风托住了了半秒,那几不可见的半秒一下扭转了情况。
苏打呼出气息,心脏还未恢复。
那猫整个贴在地面,呈四脚贴面的姿态,无事发生一般,整理好吹乱的毛发,抖了几下,左右瞄了瞄,快步踱着小爪子,轻巧地跳走了。
真是虚惊一场!苏打抚胸叹息。
“终于找到你了。”
还未完全放下心,凌空一阵声音又惊得她一个咯噔,整个身子颤了颤,她已经很少有这种多变的情绪了。
她缓慢抬起眼,一只不驯冷傲的白猫,正仰着鼻子,不冷不热地瞧着她。这猫着实奇怪,它与那只小花猫不同,应该说它与楼下那一窝的猫儿都不同。这猫没有翅膀却可以凌空立驻,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总在苏打的脑海里反复,呆了半许,她想起,对了,是像那只仿佛恍惚梦中才出现的红鲤鱼。
那红鲤摇着尾,左右摆动,凌空望着她!
这白猫,同样如此。
差不多的光景,似梦非梦,奇异于常物的神秘非常。平静下来以后,苏打莫名心热,心里有了一丝平常从不可能有的情绪。
那是:有意思了。
就如同平静了太久的冷水,突然冒出了泡泡,你以为这是一汪冰冷的死水,又不知其下藏匿的火山余苗此刻怎样在发着热,计划着如何将掩了原形的硫磺活泉,一点一点煮沸。
“你是什么?”苏打稳了身子,掩住心绪,沙哑发问。
“姣伪。”
白猫破空步至苏打面前,隔着锈迹斑驳的铁木窗子,如同一个帝王,睥睨一切。
“未听过。”苏打摇头自念了几遍,不解其意。
“姣姣月色凉,其姣,好善不施为伪。这是我的名字。”
苏打努了嘴,只道:“不懂。”
大白猫的额头似乎划过几道黑线,总算没有失了风度。
“那你呢,你叫什么?”
苏打难得露了笑意,黑色的眼珠,在纯白的映衬下,像是洗过的葡萄成了精,闪亮清明,装满了干净。
日头此刻出来了些,还有几滴残余的雨水自屋檐下落,像滴琉璃镜像,承载此刻风华。
“苏打,我的名字,苏打。”她的手碰上湿了的木架,脏污在她手上流下,分明颜色,却如净化了一般,并不让人觉着肮脏。
“苏?”姣伪前掌弯了弯,略微想了一下:“又是一个姓苏的女人。”
“又一个?”苏打歪头:“看样子你认识挺多苏姓的人。”
姣伪嗤笑一声:“加上你也就两个,那个女人坑了我好大一笔,让我对这个姓倒有了一丝害怕,不过,看你不算得聪明厉害,可以一试。”
“你说的对,我要是厉害,也不会被关在这里了。”苏打自嘲一笑。
“你想出来吗?”它问,没有任何预兆的。
“我,想吗?”苏打反问。
姣伪并没觉着这么问有本末倒置的嫌疑,并且真的认真思考了回道;“如是我说你想呢?”
“那便是不想了。”
此番苏打倒是回得快,狡黠眨眨眼,像是在同它游戏。
“你在玩我?”姣伪显了气性,缓了半刻,也不话语,直直对着她,显出一阵白光照耀在她身间,接着它移动了身形,以便更加接近她的气息,左掌的掌心踱了踱,探查似的循着白光的踪迹,望去,此刻苏打木楞着,全然不知,在自己的头顶,白雾弥漫间,一尾红鲤的影子晃悠了几下,火光间,便落入姣伪的眸子,未几,那影子又如同泡沫烟尘,化成虚无幻影,散了去。
“你的身体已经坏了,再呆在这样的房子,你活不了几年。”
苏打却似真还假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啊,还有几年啊,我以为今年冬天为限呢。”
姣伪皱了眉:“你没有求生之心。”
“我为什么要有那东西?”苏打反问:“这些年都已经够了,再来几年前倒让人觉得没意思,还要想想如何安排,毕竟岁月难过啊。”
姣伪蹲下身子,两只耳朵竖起,尾巴一会向右扫过,一会向右荡去,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姣伪此时确实焦躁了。
它刚查看了苏打的灵魂,知道此人就是自己此行所寻目标,如若不能得她帮助,还得等她死后,虚晃个几年再去找下一任传承者,不仅费时费力,而且还未可知这传承会不会断掉,毕竟这十几年过去了,它连梦识之境都没有打开过,更别说修补了,它实在不敢冒险。
时间还有时机,此刻都让它为难极了。
怎样才可以说服她呢?
姣伪想破了脑袋,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诸多情况它并不清楚,所以导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有意思?对了,有意思!
“我那位小弟告诉我,说你从未离开过这医院,我猜想,你该还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模样的,是吗?”姣伪换了个问题。
“外面的世界?我连这医院里的风光都没怎么见呢?”苏打仍是没什么起伏。
“那你不讨厌这医院的人?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他们这样将你关起来,总是不对的。”它再接再厉。
“说起这些,我突然想起来,他们大概已经有三天没有给我送饭了。他们大约是想饿死我。等我身体臭了,他们大概就想着可以像送走我的父母一样送走我。”苏打闭了眼,叹:“他们其实不用如此作为,我其实早就过得无聊透顶了。”
“这样了,你都不想离开,你都不会生气?”姣伪简直无法苟同苏打的脑回路。
“生气又怎么样?又有什么意思!”苏打没所谓地耸肩。
又是没意思?为什么在他的眼里什么都是没意思的,那怎样才算有意思,看样子这才是突破口。
“你喜欢玩游戏吗?”
“什么游戏?”
“要说形容这个游戏,只能这样形容......”姣伪话有未尽之意。
“如何?”
“很有意思。”
苏打确被激起了那么一丝兴致:“你要同我玩游戏吗?”
“你不是觉得什么都无聊地很吗?我们做个约定,入夜我来找你,如果这个游戏让你满意,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什么要求都必须满足,你觉得怎样?”
苏打仔细想了想,本就无聊,那就一试也无碍,就算真的不好玩好像也不吃亏,于是没多加思索就答应了。
“可以,如果真的有趣的话。”
再次沉吟半刻,苏打又加了一句。
“不过有件事你要知道,就算看到你这个会飞又会同人说话的猫,我也不过是片刻好玩而已,如果你说的有意思也就这样而已的话,我们也不用麻烦一回了。”
一下子说了这许多话,苏打感觉自己的嗓子都带着血腥味儿了。
姣伪但笑不语,背过身,尾巴礼貌地在空中画了个圈。
“入夜了,我会过来。”
苏打懒懒掀了眼皮子,将身子退出微弱可见的阳光下,在黑暗中隐去如星光荡漾的眸子。
安静地,此夜静待。
有一条光斜着罅隙偷跑进了来,铺上几滴光晕在纯白的床单上,苏打用脚踩住了那亮处,随着身体足尖也上下踩动,丝缕的长发飘起,落在惨白的脚背。
她知道,夜来时,再炙热的光都会被吞噬。
入夜将至。
她躺下了身子,嘴角微微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