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长道尽头有仪仗过来，清岚没心思细看，只连忙避到墙边跪伏下来。她双手交叠压在覆着雪花的青砖上，额头紧贴手背，等待着仪仗过去。

她能感觉到片片雪花落下来，落在她低伏着的脊背上，落在发上，落进脖间，带起一片湿寒，衣裙虽厚却也挡不住地上的寒冷渗透进来。

仪仗慢慢向前去，清岚呼了口气，突然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嘎吱声响，是有人踩着雪花过来，怕不是那里惹了贵人，忐忑间她便感觉寒冷的雪花不再落到自己身上，脖间的冷意不再增加。

“姑娘，快起来吧。”声音从上方传来，清岚抬头向上看去，是个有些眼熟的黄门，五官清秀，嘴角带着笑。

“哟，原来是清岚姑娘。”小黄门看清了清岚的脸，微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圆了，嘴角的笑也拉的更开了些，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连忙扶着清岚起身。

清岚有些懵，不知道这黄门怎么会认识自个儿，“多谢公公。”

小黄门看出清岚没想起自己是谁，也没有多计较，只把手中的油伞递给清岚，“陛下见您没有伞避雪，便让我送把伞过来。”

陛下！清岚闻言如遭雷击，几个月前的记忆一下子涌现出来，关于眼前小黄门的印象也一下子清晰起来，可不就是送药过来的那位。

清岚脸色煞地白了，连忙接过油伞跪下谢恩。

小黄门看清岚反应惶恐指尖也在不住地颤抖，他回忆起之前的事，心中了然，再一次扶起她，又解释道：“陛下向来仁心，见你独自在雪中奔走，不忍宫人受寒生病，派我来送把伞，清岚姑娘不必忧虑。”

清岚闻言稍作安慰，握紧手中的油伞，屈膝又谢了回恩。

小黄门任务完成，告了声别便转身快步离去。

清岚撑着纸伞，在原地目送他跟上仪仗远去，一时间心绪莫名，她看不清御辇上的人也没想看清，只是莫名地想看看而已。

仪仗转了个弯消失在清岚视线中，她低下头转身离开这里。

许是天气太冷雪下的太大的缘故吧，清岚这般想着，又用力的摇摇头，试图将浮现的记忆和这莫名的情绪一并甩出自己的脑海，离年满二十五离宫，只有七年了。

却说那小黄门追上仪仗，跟到御前管事崇安身后，崇安见他回来了，示意对方往伞下凑凑躲躲雪，这小家伙机灵的很，性子也正，是他看重的人。

“师父，您猜刚刚那宫女是谁？”小黄门悄咪咪问崇安，嘴角依旧带着笑意。

崇安抬头看了眼御辇之上的昭仁帝，见皇帝侧着身子在闭目休息，便转过头瞥了身后小黄门一眼，“嬉皮笑脸，在陛下身边也没个规矩。”

小黄门嘿嘿一笑，再次凑到崇安耳边，悄声道：“哎呀师父，那人是清岚姑娘。”

崇安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没想起来是谁。

见师父这表情，小黄门知道崇安没想起来，又凑上去提醒：“天水阁那位啊。”

崇安闻言，回过头看了眼远处还站着的清岚，心里一阵惊讶。

收回视线，崇安又白了一眼小黄门，小黄门见状知道是自己在御前无状了，连忙低下视线，默默跟着。

崇安心内忍不住叹气，多好的缘分，哎…想着又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御辇之上的皇帝。

这回却跟昭仁帝的目光正正好好地对上了。

饶是崇安这般经历过世事的人，也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尤其是跟那双眼睛对着，让这大雪天的背后也开始冒汗…

“咳咳咳咳…”崇安忍不住一个呛咳，身后的小黄门连忙帮他拍背。

昭仁帝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还觉得有些怪异之处，但也多没在意，看着崇安一个劲咳，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能被自己呛到，注意身体。”

崇.二十八高龄.安闻言一时间谢恩也不是辩解也不是，想要说些什么，一开口又是一阵呛咳…

真是作了孽了。

…

雪落了一夜，到寅时中才堪堪停下，金色琉璃瓦上之前的积雪还未化去，便又覆盖上厚厚一层，也有积上的雪支撑不住，沿着琉璃瓦滑落下去，又落在下面地上的雪中，砸出沉闷的噗响。

小园角落的竹丛上也落了雪花，又因竹身过细，只沾了薄薄一层，偶有附着不住，细碎掉了。

哗啦—

窗户被推开，细碎雪花沿着缝隙融进下面的雪堆中。清岚一手撑在窗台上，一手随意拂去几许落在窗沿上的细雪，几个深呼吸，细细品味着雪后清冷干净的空气。

雪夜的天空总是无月也亮，竹丛枝叶交错影影绰绰，清岚看着外面青玉琼枝的模样，突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触。

宫中平静的时候总是特别短暂，无时无刻不在忙碌，这等子悠闲时光也就是在早间了，莫要说晚间也有闲暇，普通宫人还好些，夜间下值了却也乏极，只能心心念念到温软酣甜的被窝了，而像那些贴身宫人，自是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听着差遣的，连睡都睡不好。

临出门时，清岚视线扫过门后竹筐，那是专门用来放置雨具等物的，里面正放着昨日在长道附近陛下赏赐的那把油伞。

她停下脚步，垂眸看着那竹筐，眼中没甚情绪，片刻后，伸手取出一旁常用的那把旧伞，出门去了。

天水阁的工作分为三种，一为洒扫杂役，负责阁内整洁干净，以防水火，对宫人本身的素质要求并不高，只要勤快细心便行了；二为书籍管事，主要就是书籍的录入借出，以及书架整理工作，稍显复杂，也对宫人认字方面的要求较高；第三种是最重要也是对宫人要求最高的，需要能读书识书，能写一手好字，他们人数不多，寥寥三四个，主要负责修补书籍，若有缺字漏页的就需要他们来补上来。

清岚就是天水阁中的这第三种宫人，但又不仅仅只是修补书籍，云管事是她的师父，平日都是把清岚当接班人对待，没有让她养尊处优，闲置一旁，倒是有些什么事都差使上清岚，哪怕是再鸡毛蒜皮的事，愣把清岚当成了块砖，哪里需要就搬去哪。

不过也有些周瑜打黄盖的意味，清岚不觉得累也不嫌弃麻烦，很是知足，倒是让云管事更高看一眼了。

可惜清岚像是个没出息的。

前年云管事琢磨着清岚在天水阁屈才了些，便和清岚商量推她去前朝做司墨女官，以她之才能，假以时日定能做一院司掌。云管事一番畅想还未说完就被清岚给打断了。

她直言志不在此，说这红墙宫深魂易断，不若寻一处卖书茶去，虽泯然众人，却也能得平凡之趣亦逍遥自在些。

云管事见她说此话时神态自若，眸中深意甚坚，遂叹她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感悟，便再未提过做女官这事了。

除去一年中两次晒书的时候，天水阁的日子几乎是一成不变。应是受了书籍的影响，白日里的天水阁也静悄悄的，宫人之间偶有交谈也会压低声音，走动时的脚步也轻了许多。

如此安静的环境下，有些异样的声响，也十分引人注目，哪怕是刻意压低，周围的人也会被这声响的格格不入所打扰。

因此，一旁盘腿席地而坐正理书的雪年那处时不时传来的细细笑声，硬是让本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清岚写废了两页薄宣。

一声叹息，清岚搁下墨笔，将写废的薄宣弃至废纸篓中，重新铺上一张新宣，却一直未再提笔。

“清岚姐，抱歉，是我吵到你了，不如我去外间分书吧。”被清岚的动作惊醒，又见她脸色不算好。估摸着是被自己吵闹到，雪年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的跟清岚道歉。

清岚摇摇头，“与你无关，是我今日有些心神不宁，还是先歇一歇再做吧。是有什么好事吗？一刻钟内你竟傻笑四五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