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抱着一个粗布包裹,笑盈盈进来:“我这可是拼着命给你赶出来了,明娘子可赏口水喝?”
明夷快步迎过去,接过包裹:“辛苦辛苦,我这儿打发完闲人,请先生楼上奉茶。”
黄少妇自觉无趣,头也不回:“走。”
明夷大声欢送:“走好,再来啊。”
黄婢女哼了声:“又是什么野男人。”
明夷想怼回去,被林昭拉住了,他仍是笑眯着眼:“不值当。”
也是,明夷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只是难忍涉及到身边的人。但林昭这样的人,也不是那种会在乎这些的俗人。
那对肤色蜡黄的主仆招摇而去,林昭才问道:“知道是谁吗?”
明夷摇了摇头。
“刘参军家的夫人,崔家的小娘子。”林昭寻味地看着明夷,想从她表情里看场好戏似的。
明夷这才恍然大悟,竟有些后怕,这位崔娘子幸而还有着参军夫人的架子,没拉下脸撒泼打滚,这要如此,她毕竟拿了刘恩朝的私房钱,总还是有些理亏。硬撑着笑答:“她是谁家夫人与我何干?我自认清白。”
“旁人不知娘子坦荡,传言多了,也怪不得刘夫人找上来。只是她未必能善罢甘休,此来原想给个下马威,林某看她脸色,定没在娘子处讨得半分便宜。下一次,恐怕没那么容易。”林昭说得诚恳,只是长相使然,显不出一点忧虑,总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明夷心里忐忑,也不肯露半分怯色,反问他:“林先生也真是交游广阔,连人家少出闺门的夫人也如此熟稔,佩服佩服。”
林昭哈哈大笑起来:“明娘子这嘴还真是不饶人。林某确有品鉴美人的嗜好,长安城里的美人无有不识。崔小娘子未出阁前也算得上清丽佳人,只少了点气度,终究落了下乘。自不如娘子大气干练,别具风韵。”
明夷厌烦他语中轻浮之意,瞧外面天色不早,下了逐客令:“劳烦先生亲自来送,拾靥坊一向月末结算,明夷会使人将润笔送上。时辰不早,不敢耽误先生回程,忙过这一阵自当面谢先生相助,我这厢尚有事务,恕不远送。”
林昭碰了软钉子,自觉无趣,只得一笑:“后会有期。”
送走两拨人,明夷更觉疲累,倒想念起连山来,那孩子虽也有古怪,但对自己是忠心之极。看样子今晚他忙完应当去老宅休憩了,明夷关上铺门,将那包绘好的单页抱上楼,带上三种胭脂,还有要事要做。
把三种画页分别摆上东屋的坐榻,借着还有些夕阳微光,明夷细细观看,林昭虽为人轻浮,画艺实属上乘,纸上美人寥寥数笔,却灵气十足,闺怨春思跃然纸上。去西屋取了那些香料来,她想再做点睛之笔。
将沉香混入桃仙醉,麝香混入牡丹羞,檀香混入胡美人,再将三种胭脂重新磨匀,分别绘制在三种画页的美人脸颊上。一点红艳使得羞色尽出,细细闻,有着幽香。如此,这画页才堪称完美,恐怕到了女子手中,谁也不舍得丢弃。
阳光换了月色,屋内黯淡起来,明夷点了油灯在窗前,继续埋头制作。
正潜心于其中,油灯晃了两下,似有一道黑影飘过。明夷吓得站起身,一阵胆颤,壮胆往窗外看,一片寂静,半点儿风都没有,整个屋子只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被那阵怪风所扰,明夷总觉得不踏实,关上窗,加快手头速度,收拾停当,把自己藏进密不透风的西屋,在暧昧香气中努力入眠。
越是用力,脑中的思绪越是不停歇。这些天马不停蹄,前两晚又有洪奕相伴,没有这样的机会让她沉湎在自己的感官里。一旦停下,所有情绪就这么蔓延开来,像屋里的香气,萦绕不去。
想到最多的,是邱志。再如何千疮百孔,那也是她结结实实守了六年的感情,已经分不清楚是习惯是倚赖还是不甘。
刚毕业,父母各自成家,二十来岁时候,她谈过几段恋爱,慌不择路一样,每一次都一心冲着结婚去。后来想想,实在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遇到对自己示好的男生就轻易相信什么天长地久。不怪遇不到良人,而是她连彼此深入了解的功夫都不敢耽误,也难怪摔得遍体鳞伤。
过了二十五,焦灼感更使她患上轻度抑郁。恨不得每晚留在公司加班,抢着做需要通宵的策划案,好避免回出租屋躺床上失眠辗转反侧。那时,邱志是她的部门主管。
他们俩的开篇很狼狈。她独自加班的夜,空腹喝了太多咖啡,吐得昏天暗地,面色惨白。邱志临时回公司处理一份公文,正碰上她抱着肚子泪流不止,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车,直奔医院。
被急诊医生训斥一番后,她坐在他车里,什么都不想说。他也体贴,不问,只是那之后不再安排她加班,还以部门福利的形式请了专业医生,安排每个员工每周一小时心理辅导。
在他的授意下,心理医生对她格外关照,持续三个月的治疗,她的状况渐渐好起来。邱志开始约她单独见面,看电影喝咖啡。
她不敢多想,在自信心已满满磨掉的她看来,邱志是个标准的钻石王老五,不是她能企及的。只是无法自控地陷进去,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
没多久,邱志带着她一起离开公司,创立了Q&Z。
在他的指导下,她成长迅速,几乎撑起了Q&Z财务与大客户维护之外所有事务。她一步步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强大,干练,满满野心。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喜。
时间倒回一千多年,明夷的心智像开了窍,突然看清了一切。
她怀着讨好的心,从未改变过在他面前的卑微。
她在他眼里,是越来越好用的下属,不再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小女生。
从一开始,他就计算精确,控制着财务和大客户这两个公司命脉,为了防止有一天她反水,不会影响他的事业。
寒意一点点从她脚底爬上来,袭向心头。夏天还未完全过去,她却如此盼望此刻洪奕在身边,可以给她一个拥抱也好。
黑暗中,她的情绪也低到极点,如果不是该死的宵禁,她一定奔往行露院。只是此刻,洪奕的纱帐中,是不是有哪家才子官人?
好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