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常常与乔茵见面,她所做的一切都极有分寸,让人觉得舒服,明夷却始终在心里存着点儿隔阂。
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乔茵太客气,做得太好。
如果作为寻常来往,工作关系,这样的人最好,不惹麻烦,不招是非。但作为朋友,就欠缺了一点人味。
况且,她的客气带着一种畏缩和提防,似乎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敌人,行错一步就要会堕入深渊一般。这让她身边总绕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氛,让明夷只想快速跑开。
公司的工作原本就压力大,与客户、下属相处都是紧绷着,明夷私交的朋友只有一个标准——“爽”。就跟洪奕一般,直爽、爽快、敢爱敢恨。可以肆意在她面前吐槽靠不住的情人、看不惯的客户、蠢掉渣的下属和这个操蛋的世界。
明夷不是没想过会有一天和乔茵走得更近,不过她想象中的场景是,有一天,乔茵受了什么打击,情绪失控,对着她边哭边诉说自己的委屈,而她,便是那个温暖安慰的大姐姐。
可现实偏偏如此难堪,哭到糊掉眼线的是明夷自己。
一场酒店推介会结束,明夷已经到了极限。正是年初,之前已经连着一周为了新一年度的公关计划开夜车,前一天更为了这场推介会在酒店通宵监督布场。员工已有几个提早回去过年,这场的合作客户又特别难缠,她一晚上几乎没坐下过。
最信得过的洪奕在外地有大活动,回不来,这也让她烦躁。
累了受不了就到酒店外面花园里吹吹冷风抽支烟,手冻得通红,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打不出,她心情恶劣到想马上爆发。
一簇火苗,和一张俏脸,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乔茵说明天一早怕赶不及,晚上干脆住到酒店来。
明夷赞她敬业,合同里并没有包酒店住宿的部分,大部分演员都会一早赶过来。问她怎么这么冷也在外面游荡。
乔茵说到会场找过她,工作人员说明总出去了。她料到会来花园抽烟。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明夷任她帮自己点上烟,狠狠抽了一口。
“像明总这样的才女,都会抽烟。”乔茵眨了眨眼,笑道,“其实上次去你办公室,在桌上有看到烟灰缸。”
明夷有些尴尬:“熬夜没它没精神。”
乔茵从包里拿出一听罐装咖啡,用手套包着,解开还是温热的,递过去:“少抽点吧,毕竟对身体不好。”
明夷愣了愣神,接过咖啡,把烟给掐了。这女孩,不知是真的特别体贴温柔,还是实在工于心计,怎么能如此细致的,幸好自己是女人,否则分分钟沦陷。
明夷喝两口咖啡,道声谢,叮嘱乔茵早些回房间休息,便匆匆回会场去了。她不习惯与无私交的人闲聊太久。
事情并未结束。次日两人的相遇,没有了这种浪漫戏码,只有尴尬。
一个身居总监,已过而立的女人,在酒店安全楼梯拐角坐在楼梯上哭成狗。偏偏让自己雇佣的年轻的女演员撞见了。
眼泪是收不回了,她也没有心思去收。只想使劲哭,用力哭,把所有情绪都哭完。乔茵坐在她身后,静静的,什么都没说。
明夷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失态,也许因为连续工作超过四十小时的神经已经不想受约束,也许因为在会场上,一周没见面的邱志终于来了,却忙着与客户应酬,一个眼神都没落到她身上。
她支撑到了活动结束,带着假笑和已经痛到如同站在刀尖的双腿,欢送所有的客人离开。关照好工作人员小心清场,已经见不到邱志的影踪,他连一句话都没舍得跟她说。
如果他有一丝疼惜,也不会如此吧。
于是她脱下高跟鞋,坐在楼梯上,完全失控。甚至知道有人来了,也不愿意看一眼。
哭累了,身体往后靠,顶到了乔茵的膝盖。
乔茵递过来的不止是纸巾,还有卸妆巾和镜子。
明夷没得选择,接过来,把自己已经哭花的眼妆擦干净,总算可以见人了,但红血丝和肿胀让她不想回头面对别人。
乔茵柔声说:“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两层,去休息下吧。”
明夷没有理由拒绝,她不想这样子走到酒店大堂去叫车,也总不能一直躲在楼梯间。
换上乔茵递来的软拖鞋,坐在床上,她浑身都舒服了。
乔茵没有问,只倒了杯热茶来:“喝点,会好过些。”
明夷已经没有办法摆出拒人千里的样子,像是破了壳的鸡蛋,毫无屏障。
怕被问,她主动说:“太累了,两天没睡,所以受不了。”
“嗯,”乔茵点了点头,“大睡一觉就会好的。”
比起热水和卸妆巾,她更感激乔茵的“不问”。
她没料到的是,乔茵坐在她身边,笑着笑着就哭了。
场面变得很奇怪,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身边坐着一个无声掉泪的女孩。
为了回报“不问”,她也“不问”,但她知道,乔茵会自己说的。
乔茵的故事很简单,像是小说里每一个无助少女遇到的一样。
她从小不知生父是谁,母亲每天总是打扮得很漂亮,把她送到外婆家,然后转身就走,不顾她的哭叫,一天,三天,或一周,再来把她接走。
有天,母亲没有回来。外婆咒骂着母亲,也讨厌她。
上小学时,外婆去世了。她还有两个姨妈一个舅舅,经过一轮轮争吵,他们轮流收留她。
从此,她学会了走路不能出声音,吃饭不掉一粒米,房间有一根头发都捡干净。因为她只有尽量活得像不存在一样,才不会惹来别人的厌恶和白眼。
衣服再单薄,也要说不冷。例假痛出汗,也要洗净自己的衣服再静静躲上床。在学校不能惹上麻烦,没人会为她出头,也不能有要好的朋友,才能避免生日要送礼要买零食一起吃。
乔茵说着,表情平淡,眼睛里还有隐隐的疼痛。
听着,明夷胸口的疼痛竟然少了许多,或者,人真的需要在更惨的人那里得到安慰,那么残忍,却有用。至少,她在上大学之前,真的有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