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明白,时之初那种自傲是不自知的,不是他的错,而是长在相府,耳濡目染而已。可越是不自知的东西,越是难以变化,已经融合成他性格的一部分。
他孤身一人为令狐所用,所见的不是官场污秽的交易,便是亡命作恶的宵小。与之前明娘子的一段缘分,留意下的也不过是她好虐的残忍与肆意的任性。他对美好之事物,鲜见,因而倍加珍惜。
这种赤子般的善意与见惯脏污后的悲观,交织一处。
正因如此,他见到开朗率真的成言,会将他留在身边。遇到明夷,发现她点滴良善可爱之处,会倾心相待。
明夷因此而相信,他并非无药可救。日后,当他与四君子与葵娘洪奕等人更加熟悉,他便会知晓,这些出身于“污秽”之中的人,也可以有着最值得珍视的内心,这些韦澳口口声声可以为大局牺牲的“少数人”,也是他人眼中不容伤害的存在。
到那时,他便会知道,韦澳所做,言必称为国为民,实际也在害国害民。一个没有仁爱之心的清官,也可能只是个酷吏。
她不会愚蠢到,在他面前去争执什么。有一日,他一定会亲眼看到的。
“之初,政事我不论,但这攸关殷妈妈的性命。如果韦大人说没有此药,你可会在他府中寻找?”明夷小心问道,“他知晓殷妈妈的痼疾,如果愿意拿出来恐怕早就拿了。或者他有别的重要用处,或者是真的没有。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救她。”
时之初迟疑了下,当是确有信心韦澳不会藏私,便答应:“好,如果问过令狐府和韦大人都没有,两家我都会亲自去找。”
明夷点头:“我这边,会想办法通过伍谦平问崔氏求药,一同进行吧。”
时之初见她眉头仍不展,安慰道:“放心,再不济,到七八日时候还无办法,我就去宫中寻药,定不会让你失望。”
明夷将他手臂紧紧拽住:“不要,我怕你有危险。”
“不怕,宫中护卫拦不住我,即使被发现,我也有办法脱身。你要信我。”他望着她,笑眼如星。
明夷见识过他功夫,但宫中不似相府王府,起了冲突,涌上来的是身佩刀剑的百人之数,他即使突围,也会满身鲜血,不是自己的便是别人的。她都不想见。十次百次跟自己说,自卫杀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自己也为救人而害过那囚牢中的性命,但依然十分担心。怕的是,手上血多了,会对生命越来越麻木,甚至从暴力中生出快感,让他原本就带些阴影的性格再往负面而去。
这些都不论,她也担不起那个万一:“宣宗有丽竞门,若遇上几个死士,怕你占不到便宜。”
时之初解释道:“丽竞门的探子各有职责,多背负着各自身份,分散在外。并不担保护之责。”
明夷稍稍安心了些,自语道:“希望不用到这最后一步吧。”
这事便放在一边,二人登上山顶,恰日落之时,霞光万里。映得二人脸庞镶了金边一般,如同佛身。
相顾而笑,为对方整理着吹乱的发丝,明夷心头一阵柔软,与他十指相扣,从山顶往洗心谷方向看,草木繁盛,山谷幽深,山路曲折,当然是完全见不到谷中情景,但在明夷脑中,洗心谷便如翡翠,静躺在山下。
“待我们有了足够的实力,也寻到你的阿爷,我们一同去扬州归隐。但那一日,恐怕要等上几年。在那之前,若有空闲,我们到洗心谷住上十天半个月如何?”她乞求般看着时之初。
话刚说出口,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难以达成的奢求。帮派、拾靥坊、行露院、承未阁,她哪个能放得下。即使有夏幻枫在,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叹息一声,罢了。
时之初蹲下在她面前:“上来。”
她舍不得:“你背了殷妈妈一路,又抱了我一段,已经很累了。我们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你饿吗?”
“不饿,顾不上饿。”
“那就好,上来,到我旧宅,烧兔肉给你吃。”
她这才乖乖爬上他的背,趴着,一身柔软贴在他满是肌肉的脊背上,感觉到他站起时,肌肉的紧张,莫名羞涩。
“我沉不沉?”她问得小心翼翼,怕他笑话。
他颠了颠:“还可以再沉些。”
她捂嘴笑,唐朝的审美真是太适合她,心情大悦,便有坏心思:“我软不软?”
他轻轻笑道:“与方才山顶的云霞一样软。”
她未想到他有如此诗意,满心陶醉,在他耳垂边吹着气,声音娇媚:“我香不香?”
她以为他会赞她比花香,那就赏他一个亲吻,未想到他也调皮:“倒是比那烤兔儿香。”
她撅着嘴要发难,他转头亲了上去,啄了一口,笑道:“果真很香。”
痴笑了一路。
明夷觉得半山这辆马车也未免太碍眼了,如果没有它,自己还能赖在这背上走一程。
将她放下,看她一副不情愿模样,时之初捏了下她的鼻子:“以后有的是为你当牛做马的日子,急什么。”
明夷踮脚搂住他,挂在他脖子上:“才不是牛马,你是我的心肝脾肺,是我的奇经八脉。”
“这是哪儿学的话,怪!”他笑着,搂她在怀里。
“哪儿怪,只是想说,如果把你拿走,我这个人便不完整,便活不下去了。”她说着,趴在他胸口,隐隐想哭,似是被自己感动了。
他抱起她,放在马车中:“我只知如果再不给你弄点吃的,真担心你活不下去。”
马蹄踏塔,车轮滚滚,她回味着一路他的体温和他的情话,真愿今日那些个瞬间,便成了定格的画面,永远不在再往前。
她又为自己这想法觉得不对劲,明明应当更期待,期待二人携手能在江湖中掀起波澜,期待她丰帮主能号令群雄,期待令狐家也不得不忌惮自己的势力,期待能早日与他归隐扬州,期待儿孙满堂,金银满屋。可是,为何就只愿停滞在此刻呢?2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