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奔波了一日,回到承未阁之时,明夷有脱力之感。但到了自家门前,那种心安的感觉总算回来了些。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家,虽无父慈母爱,但也有与她荣辱与共的一帮人,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门口有一盏灯笼,照亮她下马的路。却不是岑伯,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过话的连山。
“有事吗?”明夷其实不太善于面对他,固然因为明娘子的原因,连山怕是这世上对她最忠诚牵挂的人,但这种忘己的付出让她惶恐。她是真希望连山势利一些,自私一些,这样她好知道如何能回报他。
她本打算给他拾靥坊,再安排了胤娘做他臂膀,慰他寂寞,他总有一日会与胤娘日久生情,相扶相携。但她又隐隐觉得,连山是掌握不了胤娘的,胤娘的心思比他深太多。甚至这一趟天一帮之事,胤娘还会不会回拾靥坊都说不准。这样自以为为他好而安排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的亏欠,自我安慰。
明夷甚至想,如果自己能更加自私点,心安理得去接受好意,利用情感,去踩着别人的白骨往上爬,应当会开心很多吧。
连山脸色有些憔悴,默默一手为她牵着马,一手掌着灯,送她入内:“无事,只是看最近娘子四处奔忙,也无在身边照料的人,放心不下。”
岑伯看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去闭上门,回自己房间。
明夷找了些话说:“让荐人坊送来给岑伯挑选的小厮,他有看上的吗?”
连山摇了摇头:“岑伯要求颇多,暂时还没有合意的,明日会再送几个来。”
明夷点头道:“看到他满意为之吧。”
连山迟疑了下:“娘子到厅中小坐片刻,我让厨房留了甜汤,去温一下给娘子祛寒。”
明夷未及推辞,他已牵了马去马厩。明夷只得在厅中等着,心中惴惴,看连山一脸心事,像是要与她说什么。
半晌,连山端了一碗糖芋头来,配着桂花糕:“娘子趁热喝了吧。”
明夷喝了两口,看他站在一边不语,有些尴尬:“坐下陪我吃两块糕点。”
连山依言坐下,明夷拿了块桂花糕送到他手里,他吃了一口,食不知味模样。
明夷心中叹了一声:“你可是想问我胤娘之事?你是不是怨我将她当做棋子?”
连山摇头:“这是胤娘的意愿,我自然不得干涉。是有另一桩事要告知娘子,但有些担心,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你既然问了,就已经打算说。”明夷放下手中的碗,“到底何时?”
“是关于丰四海。”连山说着,目光闪烁,时刻关注着明夷的表情。
明夷心头一震,他明知道自己已经“想起”过往,是最不愿意提及此人的,怎么又提?是还想做什么阵法镇压这死鬼吗?
明夷佯装镇定:“怎么又提起他?”
连山一语惊人:“我怀疑他没死。”
明夷骇然,脑中快速回旋自己所知的当日情状。这并非没有可能,如果丰四海真是间者,发觉有人想烧死自己,寻具尸体李代桃僵并不难。如果这样,丰明夷为何晕倒在房中也可以解释了,必然是丰四海所为。反借这场火杀死想谋害自己之人。只是其中还有许多值得商榷,比如如果丰四海逃生,为何渺无音讯,未回来找死里逃生的明娘子算账?
明夷再仔细一想,如果丰四海乔装胭脂商人是为了麻痹马元贽,利用御用胭脂谋害太后,同时给马元贽下套,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烧了拾靥坊,装死遁逃是最好的办法,太后之死理所应当永成悬案。
连山这一句话,点醒了明夷,但连山对此中干系并无所知,怎会有此怀疑?
明夷追问道:“你这怀疑可有凭据?”
连山回道:“今日凌院判夫人到承未阁来,落了一条珠链在此,毕竟珠链贵重,怕夜长梦多,竹君交给我委托我送去。以拾靥坊的名义也不至让凌院判猜疑。我送到院判居所,走时听到凌院判恰好回府,与下人说话,声音竟与丰四海一模一样。”
明夷也紧张起来:“那你见到他没有?”
“我也吓到,疑心是自己多虑,便回头窥伺,未见到他样貌,只见身形与丰四海也是完全相符,便守在府外,只等他再出来。等了两个时辰,他又出门,我见到他样貌却是截然不同,比丰四海要端正许多。”连山也是一脸疑惑,“但那声音与身形实在是太像了。”
明夷心中笃定那人恐怕就是“丰四海”,既然是担任如此重责的间者,易容改扮也是常事。
“丰四海这几年是不是极少在府中?”明夷问道。
“是,自我被娘子收养,少有见到丰四海,说是在外拓展生意,一个月都未必回来一趟。”连山回忆道,“尤其是娘子接管拾靥坊生意之后,他更少露面。”
“那就是了,极可能他并未出长安,而是一直在城南书院。”明夷更加肯定,“我知道了,究竟如何我会想办法确定。”
连山担忧道:“如果是他,娘子更要小心,千万别让他知道娘子有所怀疑,恐怕做出不利娘子之事。尤其时大哥还未回来,娘子务必勿要只身范险。”
明夷点了点头,笑道:“你放心,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连山告退,明夷回到自己房间,思绪难平。
这世上,如果说她还有憎恨之人,那就只有丰四海。虽然自己不是丰明夷,但既然占了人家身体,也有责任为她做些事,告慰她在天之灵。丰四海对于丰明夷,前有杀父夺子之仇,中有卖女求荣之恨,后有杀身夺命之怨,此人,即使百死不得偿其恶行。
这是明夷头一次有真正的杀人之心,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如果丰四海,如今的凌院判知道自己有所怀疑,势必会再杀她一次。此事,须得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