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河清压抑着浑身的冷意,平复心情,端端正正地踱步来到门前,冷冽瑰丽的桃花眼中此时波澜不惊,眼中明灿的星子也安静地闪,仿佛不出世的杀机,一旦问世必扰得世上风云搅弄,乾坤不定!
“清云,给二姐姐开门。”沐河清淡道。
“好嘞!”
清云自是晓得沐河清的主意,这大门是往外开的,她这狠狠一推,还没见着窗外风景,便听得一声叫唤:
“哎呦!”
声音的主人又气又急,偏偏那声音虽哀怨又不失柔婉,直教旁人听了都心疼起来。
“天哪!小姐、小姐没事吧!看这手都磕碰红了,奴婢先给您揉一揉……”沐婉身后一位着嫩黄色衣衫的丫鬟赶紧上前。
另外一位也着黄衫的丫鬟,面色难看,不掩娇纵,当即就朝沐河清喝到:
“五小姐开门也忒急了些,瞧把我们家小姐给磕碰的!小姐的手都红了——五小姐还是该向我们小姐道个歉才是!”
旁边的沐婉听见了倒像是没听见,没有指责手下的丫鬟向沐河清呵斥,反倒安慰起那揉手的小丫鬟,摆明了是默认一个下人对沐河清的斥责。
清云当先就忍不住了,随即便针锋相对起来,清亮的声音清晰入耳:
“这分明与我家小姐无半点干系!二小姐身段轻盈,脚步也是轻的,难道要我们小姐专门给二小姐听着脚步,开门恭迎不成?本就是极巧的事,被你这么个丫头说成多大的事!凭你这种低贱的身份,还敢教训小姐,今日此事若是闹到老夫人那儿去,你这一条命拖着全家几口人的命便全没了!”
那娇纵的丫头瞬间不敢吭声了,因为清云说得并无作假。
她是个什么身份,沐河清是什么身份?
若不是跟在沐婉后面在这沐府有了点面子,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沐河清!
今日就是仗着沐婉的势,却偏偏沐婉到现在也不曾帮她出声。她可是相信沐河清是能把这件事捅到北院去的,沐河清本来就是个狂傲的,平日里看着蠢笨,实际上骨子里桀骜不知礼数,尤其对着老夫人和沐震夫妇。
若是真闹得那个地步,她可怎么办?
清云很满意地看到那香菱噤了声,便也不动声色地退到沐河清身后,再没有乘胜追击。
沐河清眼中倒是多出一分赏识。她以一个皇后的眼光来审视清云这番话,只觉得精妙无纰漏,首先就撇清了沐婉受伤与她的关系,后来还暗暗捧了沐婉一句,明里说她“身段轻盈,脚步无声”,暗里不就是说沐婉来得唐突,错在她们?最后还偏偏把对方吓得半死,简直不能再干脆利落!
场面一度寂静。
沐婉这边还故作揉手之态,实则暗自思量。换若平时,沐河清的道歉早该到了,然后她就该彰显宽容大度的闺秀风范,安抚她两句,这件事就结束了。
可是今日沐河清实在有些不同。
不提她这左等右等没等来平日的唯唯诺诺的道歉,光看她今日的装扮,就够她好好惊艳一番了!
眼前的少女,头上簪了根素海棠簪子,一身藕色的披风,分明是很素静的打扮,沐河清怎么会甘心这么素静的就出门?平日哪次不是大红大紫、金银富贵的?
还有少女那分明很让人熟悉的面容,却似乎有些许不同。
一样肉肉的鹅蛋脸今日并未乱涂些胭脂水粉,反而素素的,显得皮肤晶莹白皙,吹弹可破。特别是那双眼睛,明明和她一般的桃花眼,沐河清的总是极为瑰丽明灿,和她的眼睛比起来,所有人的眼睛似乎都黯淡无光。
说起来,沐婉还是嫉妒沐河清的。
沐婉以才气名动颖京,这相貌也是颖京数一数二,还有那被三房刻意培养出的温婉优雅的气质,她自诩是配得上景王的。
可偏偏沐府有沐震,沐震又生了沐河清。
全颖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定西大将军沐震将军和皇上亲自赐名的沐氏嫡女沐河清?后来沐河清逐渐长大,颖京更是盛传沐河清那双眼睛有多么多么的美丽,比较而言,沐婉和沐芷其实并未有多少人关注。
最可气的是,沐河清有位世袭军职的父亲,她若真心要嫁入景王府,沐震大可以拼得一身军功,给女儿一个景王妃的位子。可她呢?她空有一身才气动人,却没有堂堂正正嫁入景王府的资本。毕竟,沐裘只是一介四品文官,这样的层次是攀不上皇室子弟的。
是以,二房三房变着法儿地让沐河清出丑,就是防着沐河清一朝丑小鸭变天鹅,让二房三房都该无地自容了。
再看少女平淡沉静的眼神,仿佛是高高在上、不屑与一些小市民过多争辩般的沉默着,那双一向美丽的眼中没有透露出半点情绪。
她本想再等等,可眼下她若再不开口,沐河清保不齐就把香菱抓了见老夫人了,她养一个贴身侍女也不容易,可不想莫名其妙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上!当即就温声开口:“五妹妹可千万莫要怪罪香菱,香菱也是太过担心于我,总归是我的不是了,来得唐突些。”
沐河清清清淡淡地看了眼沐婉那故作温婉的作态,心下暗讽,以为服个软就可以了却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了。
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兀自瞥了眼守在庭院门前的一个不太起眼、规规矩矩的丫鬟。
往日里她对待那些个矫揉造作的妃嫔都怎么做?
自然是要——看主人打狗。
凛冽的寒芒自那双眼中蓦然划过。
“无碍。二姐姐若是无事,我便也放心了。”沐河清淡淡地笑开,桃花眼中泛着柔和。
沐婉却更是诧异了。她从未见过沐河清这样平平淡淡,不冷不热的态度,无论对她还是对沐芷,甚至对二房三房,都是一副言听计从的蠢笨模样,鲜少如此疏离。
“妹妹此次怎的如此生疏?是落了水后身子还不爽利,莫不是还在怪姐姐来得唐突耽误了请安的时辰?”
“多谢二姐姐关心,我自是身子好利索了。只是,”她皱了皱眉,作出些微犯难的模样,低声道:“二姐姐一番好心,赶来探望,我这阁里奴才却也不曾通传,有心懈怠,这才伤了二姐姐的手,心里当真是内疚极了。”
见沐河清一如平日般地低声下气,沐婉反倒暗自松了口气,赶紧顺着她道:“既是阁里奴才的错……”
“既是奴才的错,”沐河清淡淡打断沐婉的话,一改刚才的低声下气:“就该严惩不贷。沐府向来赏罚分明,出现这种躲懒不认真的奴才也是丢了长悦阁的脸。”
她边说着教人目瞪口呆的话,边端正着步子向前走着,清莲清云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走到长悦阁庭院门口一位守在一边、规规矩矩的侍女面前方才停下。
沐婉一行人已经是呆在原地,再一瞧沐河清针对着的人儿,更是感到极为不安——那正是三房穿插过来的一个眼线哪!
更让人不安的、沐河清淡淡的声音随即传来:“今日总也不好当着二姐姐面便随意打杀了阁中诸多奴才,权且算杀鸡儆猴一回。”
她顿了顿:“清莲,去叫些南院的小厮过来,这种躲懒懈怠的婢子……杖毙了吧。”
杖毙了吧。
那哆哆嗦嗦的婢子被吓得直扑在地,赶忙求饶,还不断地朝沐婉递眼色。
清莲置若罔闻,直接便叫人去了。
清云看得是胆战心惊,她竟不知她们家小姐也是个狠角色。
杖毙!
这沐河清好狠的心!沐婉赶紧出声,温言劝阻:“这……五妹妹,横竖是条性命,因为我就这么没了也让我过意不去的,不如……”
“二姐姐且放心,长悦阁上的人早该警醒警醒的,她今日敢伤了你的手,明日便敢害了我的命!这种婢子的性命,怎么能与你有关呢?”沐河清似笑非笑。
“可是……”沐婉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培养一个眼线也是不容易的!
话没出口,清莲就带着人回来了。几个家丁二话不说便把人拖着走了。
那婢子一阵哭天喊地,几个家丁干脆一抹布直塞了嘴上,这凄厉的惨叫声才戛然而止。
四周安静得可怕。沐婉跟着身后的香菱和采菊更仿佛被吓傻了一般,愣在原地,半晌没缓过来神。
沐河清是认得那个婢子的。她本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牵连无辜的人,若只是一般培养出来的宅院里的眼线,她大可从轻就打发了,甚至收买过来为她所用也不是不可能的。
怪便怪在这个丫鬟在前世曾参与陷害了沐海宴。甚至还是非常关键的一环。
前世她还是那个蠢蠢笨笨的沐河清的时候,这个唤作采云的丫鬟经常爱说些好听的讨好她。她本是不待见的,偏每一回采云的谄媚之词总能极为合她心意。
现在想来,三房在其中出的力气真是不小。
一来二去,沐河清也就放下了戒心,待她极好,采云在这长悦阁里的地位可以说仅次于清霜三个。甚至后来沐河清十五岁那年嫁给傅景瑭,她也是跟着去作陪嫁的。
然而,正是这个骗取了她三年信任的骗子,在沐海宴十八岁那年年关回府时,作为关键人证,指证沐海宴侮辱了老夫人的一位小门小户的远房侄外孙女——沐海宴自然是什么也没做!三房当下就合着老夫人一起对大房不依不饶!
她的同胞哥哥只能被迫娶回了一个空有其表、不守妇德、贪婪成性的嫂嫂。
沐海宴的人品如何,沐河清十分清楚。既然娶回了门,他必不会有所亏待。
可偏偏这女子爱慕荣华到了出奇的境界,婚后转而勾搭起那个瞎了一只眼却生性好淫的晋亲王,又恰巧被沐海宴撞见。
十八岁的少年,血气方刚,又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怎能忍得下这种耻辱?当下就拔刀相向,后来晋亲王惨死刀下,那女子却裹了钱财一走了之。
结局自然悲惨万分——晋亲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还有过救命之恩,即使自身做的事情是腌臜丑陋的,为了照顾皇室的面子,沐海宴被处斩了,末了皇室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沐震当时便怒发冲冠,怒火攻心,沐夫人本是女中豪杰,在那一下就气病了,落了病根。
最疼她、宠她的亲哥哥,在本应该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年纪,惨死在小人的诡计和皇家的肮脏里。
这是天大的耻辱啊!
她该有多恨!
又怎么是区区杖毙就能解决的?
沐婉、沐芷,二房、三房,还有沐老夫人,晋亲王甚至傅景瑭、熹元帝,她会一笔、一笔把欠她的、欠沐家的债,连本带利,悉数讨还!
白眼狼是喂不饱的,等你把它喂的饱了,它便要寻着时机,伺机反咬。与其埋下当日祸根,不如趁早清除了。
斩草必除根,这是她那二十年的教训,今日也该让他们尝尝。
回想起往事的沐河清此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快要溢出的恨意,已经发红的桃花眼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看也不曾看沐婉一眼,快消失在庭院门口的时候,空气中才飘来她清冷的声音:
“事情都解决了,二姐姐还不过来么?请安的时辰,快到了。”
一阵冷风陡然吹过,吹落了几片凋谢的海棠花瓣,干枯蜷曲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沐婉突然觉得全身发寒。
这是她认识的那个沐河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