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肆意,云卷云舒。醉酒的夕阳走上了下坡路的时候,天阑学宫中又回荡起了悠远浩荡的钟鸣声。泗水阁里的少爷小姐们两两相伴地越过走廊向着大门处各家的马车走去。
沐河清又落在最后。她慢悠悠地收拾木桌上的书卷笔墨,却又忍不住想起慕夭夭临别时急匆匆的模样。
想必幕大人近日里是不好过的。北域玄州大旱缺粮,大片灾民如蝗虫般拥往毗邻旁边富庶宁静的狼牙州,玄州州牧是沐昌,狼牙州州牧是叶尧,明面上自然该秉公处理顺势照顾着叶家,然而沐昌——身后还有沐府,慕宗之忌惮着沐震也想卖个面子给沐昌,尤其是叶寒舟这个叶家独子还未展示出暗藏的手段锋芒和才华。
到底是要生生把灾民逼回玄州勒令玄州紧急处理呢,还是放任灾民涌潮直入狼牙州生生闹得狼牙州百姓也民不聊生不得安宁呢?
民为大,君为轻。若是慕宗之以长明公正清廉的父母官自居,自然是得将灾情抑制在玄州的,总不能一州出事把周围几个州全祸害光了吧?然而——风雨欲来,长明朝野上下元老重臣一片明哲保身之势,无论哪一个定是极不愿在百姓之间树立威信名声的同时还得罪几个同僚的。
无关正邪,独善其身罢了。
孰是孰非,吃亏得总是那一方百姓。
少女悠悠地轻叹一声,眼中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若是——顺势推着慕宗之选择了叶家,再由叶家略微出力解决已经涌入狼牙州的灾民,把大部分压力推给玄州——会如何?
少女暗暗思忖着,不觉已经踱步进了走廊。晚风略过日光余晖下绯红的竹叶,又穿过女子泼墨柔云般的乌发,只映出少女稚嫩却清丽的眉眼。
一双瑰丽明灿的夺目美丽的双眼透出几分认真专注,她愣愣地看着身侧凋敝的竹叶,眼中放空,全然忘却了四周。
只要叶家有心出力分担一部分的灾民和解决大旱后树立的贤德名声——幕府便不会束手束脚,亦无需担忧作那只抢名声的出头鸟了。何乐而不为?
至于——怎样方能让慕宗之顺着她的路子走,叶寒舟那边自不消言语一番,还有沐昌那边……她突然有些期待了。嘴角因为愉悦的心情微弯,脚下的步子却还是一丝不苟、端庄优雅。
菱形的石洞门侧匿着一个身影。因为天色加之玄色衣物的缘故,看的不是很清楚。
叶寒舟匿在门外,手中攥着马鞭环着手臂倚靠在入口边,层层的竹叶把他颀长的身影隐在阴暗处。
他一双深邃冷冽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少女。
正向他走来的少女显然没有注意到他,沉醉绯红的余晖映照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蛋上,他似乎能瞧见少女微侧着的脸庞上瑰丽灿烂的眼中认真专注的神色。蓦地,少女轻轻浅浅地微笑,仿佛想到什么很愉悦的事情一般,眼中都透露出几分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当真没有注意到他。白日里,少女显然是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泄露情感的。
眼下竟当真这样随意。
他微微晃神,眼中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披着藕色披风的少女和记忆里沉默刻板的、总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少女的身影逐渐重合——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又似乎还是同一个人。他幽暗的眸中划过一抹深沉,转瞬即逝。紧接着,他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开口叫住她:
“沐小姐。”
少女闻声微微诧异,只是迅速收敛了眼中唇边的笑意,神色淡淡,微微颔首:“叶公子。”
玄衣青年自层层叠叠的竹影中走出,落步无声,很快在她面前站定:“沐小姐早晨那般滴水不漏,眼下倒是格外悠闲。”
沐河清料到叶寒舟会再来寻她。这样大的事情,他身后自然还有旁的人一起。眼下——约莫是背后之人对她这个变数有些想法。
少女不动声色,清浅又疏离地一笑:“天下苍苍,你我皆是闲人。”
对面男子眉头轻蹙——他不喜旁人与他打太极。他略过心头因为对方的疏离而产生的些微不爽,眸中攀上几分凝重,干脆直接言明:
“三日之后的酉时,天阑北道轻鸿楼,有人欲邀沐小姐品茶。不知——可否赏光?”
酉时。轻鸿楼。
少女静默。该说叶寒舟不愧是叶寒舟么?还是——比叶寒舟更深不可测的,是他身后的人?
不是什么人都能进轻鸿楼的。她——自然也不外如是。
而且是——酉时。
数年间自东、西、南、北各疆各域无数人才蜂拥而入颖京,不远万里慕名而来,为了什么?便是为了一举进入轻鸿楼——上入天子朝堂,下争江湖锋芒。只要得了轻鸿楼的认可,除却个别不愿入仕、无心名利或是甘愿蛰伏的隐藏人才,大多数都能在长明的朝堂搏得一方天地,大有能人异士奇才怪才。
然而如何得以赢得轻鸿楼的认可?
便是每日酉时,风雨无阻,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间,会有逍遥先生派来的人亲自校验前来一展才能的各方才子能人。而因为每日都会有机会,各方人马倒也不会心急,人流量分散极大,每日里便总会只几个恃才傲物的青年才俊来一探究竟。
近年来,得以进入轻鸿楼的人物,屈指可数。
三日之后,是天阑学宫休沐的日子。
也就是说,她需要通过轻鸿楼的校验,才得以成功进入轻鸿楼,与那位不曾见面的背后之人相约品茶。而他们,不过是在考量她究竟有无这个能力和魄力有这个资格成为他们扳倒傅氏的盟友和助力。
说白了,这一场品茶的邀约,既是个修罗场,亦是次下马威。
而她,不得不应。
她思绪翻飞间,不过眨眼的功夫。少女一双平静美丽的双眼清清淡淡地望进对面男子眼中那一汪深潭,轻轻点头:“盛情难却,我自当赴约。”
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不懂得这一场邀约下的风波汹涌。
叶寒舟还是轻蹙眉心,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同样难以捉摸的少女。她是当真不懂轻鸿楼的规矩,还是——她真的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让她能够毫不在意他们的挑衅和试探?他才想开口稍作解释,便又看见少女唇角微勾,一双瑰丽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
“叶公子当真这般不客气,想必——不介意我提一个要求?”明明是清冷的嗓音,话末的疑问偏染上几分愉悦和狡黠。
玄衣青年心中了然——她既明言“不客气”,自然是了解轻鸿楼的规矩,当下松了眉头,眉梢一挑,深邃的墨眸直直地看着少女:“请说。”
少女的神色在日落的余晖中忽然显得神秘莫测,嘴角笑容微深,朱唇轻启,声音清冷中带着笑意——
她说:“不要茶,要酒。”
清冷带笑的语气,还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霸道和执拗。分明是简单至极的笑语。
对面的男子瞳孔却蓦地缩小。
一双深邃的墨眸瞬间裹挟着滔天风浪,死死地盯着面前从容轻笑的少女——
她究竟知道什么!
“不及一壶清酒。”
“不要茶,要酒。”
白日里白袍男子温润的声音和此刻少女稍显霸道的语句一刻不停地回响在叶寒舟耳边。
顾乘风疑心很重。身为至交的叶寒舟,难道疑心会少么?
这究竟真的只是巧合,还是乘风与沐河清早有相识,还是——沐河清,根本就知道他背后的一切人物,除了叶府,江湖,甚至还有顾西!
可是——顾乘风根本不认识她啊。
沐河清莞尔。这种难以置信的眼神,还真不难猜到——叶寒舟和顾西分明早有相识和预谋!
背后之人,当真是前世那个两袖乾坤、算尽天下的权臣谋士——顾乘风。
如此一来,略微细想,只怕前世的两人也早有毁了傅氏的打算了吧。至于在她有生之年并未动手的缘故,无非是忌惮着什么人,或是时机未到实力不够罢了。想必在她身死冷殿之后,傅景瑭的帝位也没有坐的多么稳固长久呢。
这一世,当真是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少女收敛起眼中复杂的情绪,从容端正地走过叶寒舟,看见青年眸中掩饰不过来的怀疑和探究,她再一次轻微颔首,疏离有礼道:“三日之后,我定如期而至。”
叶寒舟没有回头,他能听见少女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待至门边,背对着少女的玄衣男子这才低声开口:“一切如沐小姐所愿。”
少女脚步一顿,走远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端庄从容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