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二章 寒泉苦目水(1 / 1)墨沐世无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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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三尺巷,春晖药铺。

“掌柜的,给我抓黄岑、菊花瓣、决明子各二钱,再来几片羌活、甘草……嗯,还有一钱金银花——羌活记得越老越好!还有葛根、桑叶并三钱,栀子一钱,夏枯草称四钱。”头戴兜帽的白衣贵公子,此刻站在抓药的柜台前指指点点,纤细的玉手不时拿起些许药材凑到鼻下嗅嗅:“掌柜的,你这些药材,成色倒是都不错。”

白须飘飘的干瘦老者仙鹤之姿,乐呵呵地抓药,也不搭话。

清云和楼破岚两个杵在沐河清身后,却都是有些傻眼。

楼破岚就算了,清云就傻眼的有些彻底了:她五岁便陪在小姐身边,要是没记错的话——小姐是连活生生的金银花都认不出来的吧?更别提这些羌活、决明子什么的了。

十岁那一年,还在秋菊宴上把那些黄灿灿的金菊认成了“秋日忍冬”——闹出了天大的笑话,秋菊宴上那些小姐夫人都不知道背地里讲些什么闲话呢。

如今摇身一变——也是能随口抓药的人了?

提着药草包的“小公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掌柜的,借药臼一用。”

这边也不待那白胡子老头应声,“小公子”便兀自寻了个僻静的桌案,撩起大氅,撸起衣袖,慢悠悠坐下了。

“他”抓这个闲置的药臼瞅了两眼,嘿,还挺干净,当下就拆了刚包好的药包,神情专注着抓药。晒得干燥的几片黄岑和羌活已经被放在药臼里,沐河清操起捣药的杵就准备捣开。

“诶小……公子,这种事情还是奴才来做得好,您……这——”清云看见自家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姐竟然亲手撸起袖子……捣药?这可怎么行?赶紧喊住,欲伸手帮忙。

“不必。清云去取些水来便好,要干净一些。”沐河清笑笑,她眼下要制的药,这小丫头笨手笨脚非得搞砸了不可。

“可是……”清云犹犹豫豫,她一个做奴婢的,跟在小姐身后,什么也不做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速去速回。”沐河清不再看清云,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杵棒,力道很均匀地砸了上去,一下一下。

清云还有些踯躅,咬了咬唇瓣,赶紧去取水了。

这药委实是不好捣,她这副豆蔻年纪的身子骨,又娇又弱,手腕没砸几下便有些酸痛,偏力道轻了不行重一点也不行,这些积淀年份的药材又硬梆梆的,更少不得研磨得费心费神些——她额上甚至析出些许香汗。

清云本是取完水便回了的,看见沐河清这般模样,倒是有些心疼,但也知道自己干不来这种事,便也只得干着急。

楼破岚静立片刻,一双清透的眸中映出少女用力捣药的模样,眼中突然浮现几许不合性情的深暗。

随即,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挨着沐河清就坐下来,一把夺过杵棒,他侧过头,笑得揶揄:“大小姐,放着我这么个苦力不用,岂不是划不来?”

两人挨得很近,楼破岚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似有若无的浅香,他侧着的头更是几乎贴着少女莹白的耳垂在说话,瞬间不自在起来,赶紧回头,循着方才的规律一下一下捣开药材。

沐河清全然没有在意,她眼下关注的全是她好不容易捣出的药效要毁于一旦了——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战神啊,这力气能小吗?她皱着眉,瑰丽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不要逞能,这药材若是处理不妥,药效很难完全发挥。”

“你且看看这药材我能不能处理好。”少年努努嘴,眉梢一挑。

沐河清皱着眉细看,看了两眼却发现——楼破岚所言非虚:他确实把力度控制得很好,比她方才捣弄的反而更沉稳些。

瑰丽的眼中浮现几许困惑,她轻蹙着眉:“你……如何得知?”

这样偏的药方,他更不会是懂医之人,他要如何控制得这般力度?想当初她也是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到这个力度。

少年眉眼专注,语气却还是有些不着调,他伸手指了指耳朵:“听声音喽。这样简单的事,还用问的?”

少女一愣。

听……声音?

感情这耳力不是一般人能比啊。这个药臼本便是石制,臼底铺着药材,更是散乱凹凸,杵棒捣上去声音都闷闷的,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过在旁边站了几许,便把这般细致入微的规律摸索透了?

那……她当年琢磨了月余之久,岂不是……一个笑话?

天生之才,实在比不得啊。

沐河清有些小小的忧郁,本来经历了这么多些事情,很多儿时才有的少年争强好胜的性子倒也是看得开了。

可是——差距,天堑一般被无限放大,真的让她不是太好受。如果,如果她也能有这般的天赋异禀,如果她上一世能看得更清明……能早一点,哪怕早一点点有所打算——沐家,会不会尚有一线生机?

瑰丽明灿至极的眼中,依稀划过一抹悲恸的沉重。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药材不紧不慢地被碾成粉末。过程中,少女按部就班地兑水、放入其他药材。约莫一刻钟后,清云又向药铺买了个小玉瓶,把制好的药液装了进去。清云小厮很有礼貌地洗净了面目全非的药臼,一行人终于出了药铺。

寻了个僻静角落,清云有些好奇地瞅着沐河清手上的小玉瓶,楼破岚则懒洋洋地靠在小巷旁的土墙边上,手中提着剩下的药包,丢路边上的石子玩。

玉瓶开启,先是扑鼻而入的苦药香,还夹着些许寒气,清云一闻到便皱起眉头,沐河清倒是神色淡淡,一双瑰丽明灿的桃花眼中映出玉瓶里浅黄色寒冽的药汁,难得的发起愣怔。记忆仿佛透过这瓶寒泉苦目水,一个愣怔间,便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即将踏上去往他国为人质的,前夕。

长明八十八年秋,她站在长明的凤仪殿外,看落日熔金,直看至银钩漫照。

如今想来,那一夜的月光当真格外寒冷。故而月上才有了一座广寒之宫么?

桌上的茶凉透了,点心也面了,她撑在冰冷的石桌上,安静地与银月对视。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秋风簌簌,吹得她心寒一片。

玉瓶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被惊醒,回身一看,怔愣半晌,倏尔一笑:“叶都督好兴致呢,怎的这样凉的夜,还不忘来本宫这儿走一趟?”

这个人哪,向来落步无声的。

来的倒不是顾西,而是叶寒舟。想来也是,顾乘风一介白衣卿相,当是不能穿过层层宫禁来她这深宫中走一遭的。这样晚了,明日又要早起,他来做什么呢?

夜色里,三分月光,三分冷肃,三分凄寒,还有一分,仿佛融进了来人一身夜行的锦衣中、融进了一双冷冽的黑眸里。

她好像笑弯了眉眼,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间,竟然让她有些慌乱,她移开视线,随手端起茶水试图掩饰一下,随即头顶上传出一声低叹。

他伸出手来,摁住了茶杯:“茶水凉了,娘娘便不要品了。”

她放下茶盏:“都督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他还是不坐,站在月下,影子被拉得老长。他抬手敲了敲玉瓶:“国师寻的,托我送来。”

玉瓶被拿在手里,瓶下还压着薄薄的一张纸,她细细磨挲,忽的又扬起唇角:“国师送的……毒药?”嘴角的弧度有些嘲讽:“劳烦国师费心了,这毒药大可不必,皇上倒是送了不少给本宫的……御药司约莫都要被掏空了呢。”

“娘娘多心了,”深沉的声音有些意味不明:“此物名为寒泉苦目水,用之可模糊眼目,遮瑜示瑕,娘娘这双眼睛——便不会引火上身。”

她微微顿首,突然有些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颇为勉强,干脆放了下来:“国师……有心了。”

“岂止是有心?”叶寒舟反问:“我的人手在这一个月跑遍了长明四境,乘风更是几乎逼得整个太医院一个月来不曾合眼——皇后娘娘,我和他,总不会像陛下一般,想过要去害你。”

她只觉得更寒心,如鲠在喉,如火灼心。分明冷的要命,心里比这簌簌寒风更冷上几分。

叶寒舟和顾西,不过与她数年的相交,而傅景瑭,自己于他数十年的相扶相持,他便能转眼就把她利用和抛弃,甚至想以她的性命来成全长明皇室的贞烈吗?那一箱箱的毒酒药酒,倒真的已经把她那颗心,毒死了。

她仔细地叠好收好桌上那张写着药方子的薄纸,笑了笑:“本宫还不曾想过命丧他乡——叶都督和顾国师,大可不必忧心。”

她支起身子,又看进叶寒舟的眼中,颔首:“替本宫向国师道谢。”

“本宫乏了,便先回了。夜色茶水甚凉,都督与国师,各自珍重。”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这个亦师亦友的男子,她要拘不住皇后的身份,反倒胆小懦弱起来。

长明和齐国的国祚悬在明景皇后的身上,而她一介人质,命运却悬在冰冷锋利的箭矢上。

箭之所指,须得一直向前。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她那晚亦再也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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