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衣抬起头,眼神微亮。
“什么办法?”
秋棋深吸一口气,旋即说道。
“在说这个提议之前,需要老板先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希望老板放我走……”
秦衣先是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秋棋,有些疑惑的问道。
“放,放你走?阿秋,你此言何意啊?我何曾限制过你的自由啊?”
“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你如果愿意留在客栈,那你做我的伙计,我管你吃住。”
“虽然看起来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实际上你心里应该清楚,客栈中的每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大家庭,我们都是家人。”
“我自然更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了,你……来去自如。”
说到让对方来去自如之时,秦衣忽然微微停顿了一下。
虽然秋棋来到客栈才过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但秋棋带给她的感觉却说不出的亲切。
就好像秋棋已经和他相伴了很多年一样。
他习惯了每次商量事情的时候都有秋棋在场,而且都有秋棋给他出谋划策。
这么长时间以来,秋棋还从没有做过一件让他失望的事情。
几乎所有事情都能够处理妥当,是个相当靠得住的人。
他心底里,甚至已经把秋棋当成了是自己坚强面罩下的另外一个支撑点。
从前,这个家是靠着他和小荻花在努力撑着。
而在秋棋到来之后,秋棋似乎把他身上肩负着的担子接过去了一大半。
让他总能感觉非常舒心。
抛却这些心理依靠和感性思维之外,秋棋却事实来去自由。
可要是问秦衣的本心,秦衣当然是不希望秋棋离开的。
从前秋棋一直也没提过他家里的事情,也没提过要走,只说是无家可归。
所以秦衣还能自己欺骗自己,说秋棋是没地方去才住在这里的,而且估计也能一直住下去。
可是眼下秋棋提起了这个事情,再看看秋棋身边环绕着的那些毁面杀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这么自以为是了。
那些自己以为的不舍、情感、亲情,其实在秋棋的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荻花客栈……或许在秋棋的眼中仅仅只是一个维持生命的居所。
投入的情感不会太多。
或者说,秋棋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荻花客栈。
他是一个杀手,他是借剑山庄的顶梁柱。
而且,从其修为上推断,甚至还有很能是传闻中杀手的天花板——十三太保的其中之一。
借剑山庄才是他的家。
而客栈只是他临时的一个居住地而已。
从前秦衣的自我安慰,突然破灭了。
他的脸色因此而难免有些细微的变化,但很快就被他收敛了下去。
秋棋自然看到了他脸上很明显闪过的落寞之色,心中微微一动,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老板,我当真是……来去自如?”
“其实我早就有了办法,这办法说来也简单,如果我写信回家,很快就能召集一批人来到这里听我号令。”
“而且,这些人无一例外的全都是寻踪索迹的好手。”
“但如若我写信回家,那我便再也回不来了,家中……是没有自由的。”
“当日在我最艰难、没有去处的时候,是老板选择出手救了我,慷慨解囊供我吃住。”
“就算我要回去,我也想着要先和老板你说一声。”
“只有老板你同意我走,我才能心安理得的回家。”
“现在看来,我可以心安理得的走了。”
秦衣盯着秋棋,眼神颇显深邃。
不知道是幻想还是什么,他感觉秋棋的话音有些发颤。
似乎并不想回家的意思。
他思考了一下,旋即认真说道。
“当然了,你如果想要回家,没人能拦得住你,我也更不会拦你。”
“但……阿秋,你同我说句实在话,你真的想回去吗?”
“如果你不想,那我不会让你为了找到小花他们而牺牲自身的自由,我们努力找,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
“就算掘地三尺,我们也一定会找到的!”
秋棋微微咬牙。
他回想起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回想起那些朝不保夕,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回想起十年如一日不要命的特训与任务……
想回家吗?
家,或许在很多人的眼中都是一个温暖、亲切,犹如港湾,可以遮蔽风雨的地方。
可在秋棋的脑子里,回想起家这个词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在荻花客栈这些日子。
忙忙碌碌但却快乐着。
而绝不会想起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中的,有关“借剑山庄”的记忆。
那个地方,就好像是人间地狱。
可为了小花姐,为了归鸟姐,为了客栈中那一个个比血肉至亲还要贴近“家人”这个名词的人们,他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是回到那里!
如果他的这些想法放到其他人眼中,可能会有人觉得他矫情。
因为他脑海中的记忆告诉他,他的身份乃是借剑山庄庄主唯一的亲儿子。
十三太保,江湖传闻乃是秋庄主的十三个干儿子。
但只有很少一部分的借剑山庄内部高层才知道,十三太保之一的秋棋,是秋庄主的亲生儿子。
换而言之,他是借剑山庄未来唯一的继承人、掌舵人。
如果有人知道他的这层身份,那一定会觉得,他会殷切期盼着继承这份家业。
就好像那些亿万富翁的孩子自言自语说自己不愿意继承家业。
但实际上,现实却恰恰相反。
正因为他是唯一的独子,他经历的特训反而要比其他的杀手更加非人化。
每次回忆脑子里那些原主人的记忆的时候,秋棋都会感觉到震撼。
他简直难以想象为什么原主人能够承受的了那么痛苦的训练,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这四个人来形容。
要知道,十三太保之中,有关于借剑山庄十大秘技,他们每个人最多精通三种、四种,这就已经是极限了。
而秋棋今年才刚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完全习得这十大秘技,而且每一种秘技都已经可以达到如臂使指的地步。
他这二十年,浓缩了其他人好几个二十年的训练强度。
训练的残酷性可想而知。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借剑山庄作为天下间最大的杀手势力,内部有极其森严的一套奖惩功过体系。
对于那些始终忠诚于借剑山庄的杀手来说,这套奖惩功过体系没有什么。
可对于那些三心二意,胳膊肘往外拐的人……这便是铁律,有着极其恐怖的惩罚措施。
即便你逃到了天涯海角,借剑山庄的执法队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让你没有一日的安生日子。
而且,即便是对于庄主来说,这支执法队也有着极大的约束权和控制权。
换而言之,在借剑山庄内部,执法队是第一,是最高的权力控制者。
而庄主则是执法队任命的一个表面首领。
是门面。
是借剑山庄在应对那些外场之时出来主持局面的人。
借剑山庄分为明庄暗庄,庄主就是名庄的掌舵人,外人过来谈合作,或是上门求助,以及与其他江湖势力的争端,全都由庄主来管。
换而言之,就是一个干力气活的。
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暗庄,则是借剑山庄遍布天下的杀手网络,才是借剑山庄传承千年的真正核心。
由执法队做直接掌控人。
秋棋就算继承了庄主之位,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被一群执法队的老家伙“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没有什么实际的话语权。
处处都要被约束,而且真正大难临头之时,出来扛起一片天的人也是庄主。
执法队就是甩手掌柜。
当然,如若庄主正常调用庄中的人手,也不会遭到执法队的阻拦。
但一旦执法队觉得这个庄主正在做不利于山庄的事,就会立刻将庄主撤除。
总之就是限制重重,且规律森严。
鬼怪杀人不恐怖,灵妖杀人也不恐怖。
最恐怖的是出自同一个势力,本是同根生的人,却在互相倾轧杀戮。
稍有任何反抗,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力。
执法队会不断消灭一切可能威胁到其地位的隐患。
当日秋棋的原主人之所以会身死,就是因为和父亲,也就是现任庄主提了一句“执法队拥权自重,当废除”。
后来这条消息也不知道怎么就暴露到了执法队得面前。
然后就遭到了执法队的追杀。
最终死在了执法队队员的围杀之中。
他现在本来已经被执法队定性为是死人了,所以可以不用再管那些借剑山庄的规矩了。
可以自由行走天下,不用再有任何负担了。
可眼下,他手中人手不足,想要调用借剑山庄的人手,那就只有承认自己乃是庄主独子的这个身份。
而一旦这封信回到借剑山庄,秋棋就将再也没有自由。
要么,回去老老实实继承借剑山庄,老老实实的做执法队的傀儡主子。
要么就是与执法队对抗到底,然后死。
为了调动人马救小花他们,他只能选择前者,寄人篱下,苟延残喘。
但思来想去,眼下这是最好也最直接的方式。
他心中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决定。
就等着老板说一句他来去自如,他便可以轻轻松松的作出决定。
他本来也觉得做出这个决定挺简单的。
不就是回去当个被架空的傀儡,听人话做事吗?
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当他看到老板那关切的眼神和关切的话语时,秋棋却感觉一种奇妙的亲情涌入五内。
这种突然升起的温暖感,并不是来源于他。
而像是来自于原主人。
原主人的一生,无疑是悲剧的一生,多年非人道的艰苦训练,终于成了十三太保中的一员。
终于成了借剑山庄的中流砥柱……
又被自家人围杀。
原主人的一生,都没有感受过什么是亲情……
他就好像是一个被执法队强迫老庄主传宗接代而诞生下来的产物,可以被人随意利用,可以被人随意出卖。
但却只能被迫的效忠于山庄。
父亲?
母亲?
亲情?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
他唯一一次和父亲说了真心话,就是那句废除执法队的话。
那一次,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在。
为什么这句话最终却传到了执法队的耳朵里,而且还迎来了执法队的狂暴追杀?
这背后的原因不言而喻。
是那个将自己生出来的父亲,背叛了自己!
这些事,原主人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
因为他生在局中,自小受到借剑山庄绝对忠诚的理念洗脑灌输,不会朝着这个方面去想。
可秋棋这个后来者,却是旁观者清,从错综复杂的记忆中判断出了事情的真相。
并为这个残酷的真相感到悲痛欲绝。
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而这个时候,他生命中最灿烂的那道光出现了。
照亮了原主人从前悲惨的前半生,也照亮了他这个后来者的未来道路。
是那道声音。
“等等,老板,他的账,我替他结了。”
改变了秋棋的人生。
那一刻,秋棋只感觉眼眶中的泪水怎么都忍不住。
不是他想哭,而是这具已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在哭。
再感动。
因为他,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体悟到了亲情的滋味。
眼下,听着秦衣关切的话语。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嘴唇在颤抖,舌头在打结,腮帮子的肌肉也在打颤。
他心说:我特么也没有那么感性啊?
不至于被一两句关切的话感动成这个德行吧?
可为什么我就是说不出话?
可为什么我就是感觉鼻子那么发酸?那么想哭?
他知道这应该是原主人残存在体内的意志在作祟,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松的说出一句。
“我愿意回家。”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恢复冷静。
就发现一屋子人全都用一种很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他长长吸入一口气,然后说道。
“放心吧,老板,借剑山庄可是我的家啊,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回去呢?”
“既然老板已经说了,放我走,那我也就能安心回家了。”
他说的话很自然,很淡定。
让秦衣很难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
秋棋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旁边一位毁面者的手中。
毁面者将信揣了起来,旋即一闪身出了房中。
秦衣想挽留两句,但看到秋棋似乎去意已决,最终也没说出挽留的话来。
也许真是阿秋说的那样……
回家,谁不想回家啊?
也许阿秋只是和家里人闹了什么别扭,所以才负气离家,现在气消的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吧。
只是……
阿秋走了,他的这个家,还能继续撑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