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得李朝草萎叶枯,天地间一派萧瑟之意,阿山坝下的浅滩里,甘棠挽着裤腿,卷起袖子在摸鱼。放眼望去,整个阿山坝无一行人,偶有一只落单孤雁穿过雾蓝蓝的云层,不甚精神的日头懒洋洋的照在小姑娘的背上,丝毫温暖也无。甘棠的腿,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她阿爹丁大壮的痨病犯了,昨晚咳了血,甘棠用破了口的陶碗整整接了一碗!为她爹这病,家里能当的都当了,还托里长向村口张寡妇借了二两印子钱。
张寡妇是望门寡,嫁人前,新郎官给房梁挂红布时,失脚跌下来,摔死了。她娘家不愿白养个女儿,又因这事背了个克夫的名声,没人家愿意要她!娘家人只好让她跟牌位成了亲,成亲那天,她刚满14岁,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原也守过几年,毕竟也是好人家得女儿,后来公婆相继病逝,家里只她一人,实在做不来那两亩田的农活。寡妇门前是非多,况她又是娇弱女质,被村西整天闲来无事,满村游荡的二赖子强了,寻死被救下后,索性敞开门做了暗娼,挣得银两给那二赖子放印子钱。这几年,倒也过得十分滋润,每日里擦脂抹粉,把个嘴唇涂得红艳艳,脸雪白白,两身缠枝花纹绸缎衣裳一穿,跟那村里清一色灰扑扑,包着头巾的村妇一对比,哎,男人们的眼神啊,就落不在自家婆娘身上了。遇着不还钱的人家,拖了人家儿女去卖的也不是没有,张寡妇生意好,有几个钱,二赖子会钻营,搭上了县太爷的主薄,谁敢得罪他们!能借印子钱的多是实在活不下去的人家,甘棠怕被卖喽,这大冬天,河水冰凉刺骨,她也愿意受着冻,摸几篓鱼,还那张寡妇这个月利钱!
今日运气不错,不仅带来的两个竹篓全被装满,还捣了一个蛇窝,抓了两条正在冬眠的蛇。李朝人爱吃蛇羹,冬日蛇难抓,这两条蛇过冬前吃的好,个头大,定能卖个好价钱!甘棠喜滋滋坐在滩边石头上,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腿脚上的水,放下裤管,套上草鞋,就着河水抹了一把脸,朝着镇上唯一一家酒楼走去。
亥时赶回家的甘棠,老远听见门内阿爹传来的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声听的让人揪心,仿佛身体的主人下一秒就要咳断气似的,甘棠慌得加快步伐,顾不得摸黑回来摔得生疼的膝盖,推开门,往壶里倒水就要煎药。等药煎好,送到阿爹床前,已瘦的皮包骨的丁大壮看着女儿,咳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甘棠弯腰扶他起来喝药,被丁大壮拂开手,从枕头下摸摸索索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她,久病之人,哪怕做这个简单的动作也仿佛用光他所有力气,躺在床上闭着眼喘不上气,喉咙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听得甘棠心里发慌,她垂着胳膊蹲在地上,手指抠着草鞋上的带子,看着床上的阿爹感到害怕,害怕他就这么死了,撇着嘴在那不敢哭,眼泪却止不住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到底没熬过这一晚,丁大壮就这么死在甘棠面前,这一年甘棠八岁,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张寡妇来收利钱时,甘棠对着阿爹的尸体发了两天呆,吓得半死的张寡妇喊来二赖子拖着甘棠就要去卖!已经两天未吃喝的甘棠扑通一声跪在张寡妇面前,抱着她大腿道:“张婶,我给您做干闺女吧,您别把我卖到窑子里,卖给人家做奴做婢,我养您到老!”说完,对着张寡妇“砰砰”磕起响头,怕她磕破相卖不上好价钱,一旁的二赖子伸脚就要踹开她,被张寡妇一把抱住。她摆着腰肢走过去,轻轻扶起甘棠,用平时勾搭人的甜腻声调问甘棠:“好孩子,你打算怎么养我啊?”甘棠也不怵她,盯着张寡妇的眼睛道:“只要干娘不嫌弃,阿棠每月挣多少月钱都交予干娘,等干娘老了,阿棠就侍奉干娘养老,阿棠不怕吃苦,什么活都愿意做,定能养活干娘。求干娘不要把我卖去窑子,求求您,阿棠给您做牛做马一辈子!”说完又要磕头。张寡妇感到新奇,往年去别人家做这没良心的事,那些被她拖出去的孩子都只知道哭,除了哭就是哭,哭的她烦了,叫二赖子一人嘴里塞块烂布,躲了清净。女孩一律卖给窑子,男孩一律卖给码头,签的都是死契,一锤子买卖,昧良心的事做的多,以为自己的心也烂透了,没成想,还有个姑娘说给自己养老,真不错,自己这辈子就是无儿无女的命,听的她都动心了!
“你跟她废话什么,拖了走便是……”二赖子不耐烦的抓起甘棠胳膊就往外拖,又被张寡妇一把拦住“冤家,你急什么,咱们卖人家儿女这么多回,你见过哪家小子姑娘像她这样的?”说完,用涂的血红的指尖点了点二赖子的头,张寡妇继续道“昨儿钱管家来村里庄子上收租,晚上呀,歇在我这儿,他说呀,府上二爷一家近日就要回来,家里下人不够,让我留意给他招几个伶俐一点的丫头呢,你看,这不现成的吗?”说完看着甘棠,二赖子从进门开始就没正眼瞧过这丫头,听她这么一说,仔细打量起甘棠。
穷人家孩子,常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劳作,面黄肌瘦,黑黝黝不说,头发上有虱子的,头上有癞疤的太多,别说好看,连个齐整模样都不算!这丫头虽也是面黄肌瘦,长得却是这几年里卖过的女娃当中最周正的一个,收拾收拾,勉强能见人。钱倒是小事,能搭上钱管家,这后面的差事……凭他二赖子的本事,准少不了!
张寡妇看他打量甘棠,知道这事差不多成了,拉着甘棠的手,往村头自家走去。一路上,看着被张寡妇牵着的甘棠,好几个买过她鱼的大婶叹气摇头,这世道,女人不好活,这么个孝顺丫头,又不知被卖去哪家私窑受罪去了……命苦哇!
甘棠被张寡妇带回家,命她自己烧水洗澡,又给她一身干净棉衣,叫她收拾好来前屋,要带她去见钱管家。
甘棠用手轻轻抚摸这套白底小碎花棉衣,衣服的料子比她手心还细腻。打甘棠记事起,她只能穿麻,麻衣粗糙,每每磨得她肌肤生疼,可她不能喊疼,因为阿爹没钱买棉布衣裳,他只会打鱼,每日卖得鱼钱,只够买米,两三日还要吃回药,有时钱不够,甘棠还需做些短工贴补,她这样小,只能帮人洗洗衣裳,去酒楼帮着刷两回碗,因她阿爹是痨病,旁人轻易不敢用她!
泡着澡,甘棠认认真真用小手搓洗着脖颈、耳后那几块露在外面的地方,水太暖,暖得她恨不得一直泡在里面,阿爹病重后,她拾得柴火有限,哪敢烧这些水用来洗澡,留下一些做饭煎药用,多余的,卖得几个铜板是几个!
她也不敢让张寡妇久等,恋恋不舍的从浴桶里出来,穿上棉衣,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穿棉布衣裳,棉质衣料柔软顺滑,软软的贴在身上,好像被包裹在云彩里。用篦子仔仔细细篦了篦头发,简单的给自己编了两条辫子,她也只会这个,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去前厅找张寡妇!
坐在二赖子腿上,正在和他调情的张寡妇,看着沐浴后穿着新衣裳站在前厅甘棠,从他身上跳下来,上前迎了两步,拉着甘棠的手上下打量她“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那,这一打扮,真真是差点认不出来了!”换了衣裳的甘棠虽扔面有菜色,但姣好的面容,挺直的小身板,让她看上去像商户人家的丫头,与那些常年在坝上讨生活人家出来的小孩,相差甚远。那些孩子含胸驼背,畏畏缩缩,见着她就躲,连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哪里像这个丫头,脊背笔直。
张寡妇一个劲儿的夸甘棠不错,是棵好苗子,一面差二赖子去套牛车,二人准备带着甘棠去庄子里见钱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