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宅院阔达,亭台楼阁,假山奇石无一不奢,奇花异蕊簇簇成团,五彩斑斓的鸟雀在枝头啾鸣,阳光透过红萼,在玉石铺就的小径上撒下碎金。
傅婉书一路走来,眼珠儿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什么精巧的景致。
丞相府都没这么奢华雅致,这都是钱啊!
陈大人把尸体安置在了后院,他的几房妻妾一见他回来,便假装围着尸体哭个不停。
傅婉书走进花厅,看见一口水晶棺,一位肥头大耳身着白色长袍的男子躺在棺里,身无血迹,隐有一些味道。
她看了一眼程春,轻轻摇了摇头,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怕是会影响一会儿验尸。
程春颔首,示意她稍安,陈大人的妻子还算端庄知礼,招呼下仆给客人上茶,几位姨娘年纪尚小,有的甚至开始不安分地打量着程春和傅婉书。
“快下去,有外客来了,你们还站在这儿,真没礼数。”陈夫人摆摆手,叫她们退下。
那几人的脚像钉在了地上一般,硬是没挪动半分,陈大人冷眼扫了过去,才娇娇弱弱,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陈惟敏这府里还真是乱的很,主母管不住姨娘,姨娘亦不安分,腌臜事指不定有多少。
程春漫不经心地看着尸体,连陈府的茶都不想喝。
“大人,贺仵作来了。”小吏领着一位老汉走进了花厅,老汉穿了一身灰布衣,身后跟着一位同样身着灰布衣的女子。
“见过诸位大人。”老汉贺仵作躬身行礼,身后女子亦步亦趋。
“怎么还来个女子?”陈大人脸一横,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草民最近眼有不适,恐查验不准,所以验尸之事多由草民的孙女来办。”老汉又一拱手,垂下昏黄浑浊的双眼,脸上带着歉意地解释道:“大人放心,草民的孙女验尸技艺比草民还要厉害许多。”
“什么,你要让个女子给我儿子验尸?”陈大人不听他的解释,登时横眉,他不屑于和贺仵作多说,只转过脸问程春:“程大人,您觉得这合适吗?”
程春没做声,上下打量了贺仵作的孙女,亦是有些犹豫。
女子验尸,他也不曾听说过。
傅婉书也瞧着那女子,一袭灰布粗衣已经洗的隐隐发白,墨发用青布束起,露出清秀姣好的面容,眉眼深邃,丝毫未动,就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死水,冷漠且无情。
“堂堂京兆尹独子,竟让个贱民之女给验了,实在有失体统,若是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陈大人见程春犹豫,越发看不起了这位女仵作。
那女子像是没听见一般,垂着眼眸,一动不动,仿若事不关己,一脸漠然。
“女子怎么了?陈大人这番话说的无礼,如果你不想让她来验,那便亲自动手吧,这样才配得上您儿子这尊贵的身份。”傅婉书看他那副嘴脸,一时气急,忍不住和他呛了两句。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哪来的混账小子?”陈大人先前看他年少,一直跟在程春身后,并未瞧得起他,这回听见他说了这种话,更是直接发怒。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生傅逸徭。”傅婉书瞪着眼睛,冷冷说道。
姓傅?陈大人一听,心里顿时消了三分火气,但又不信他会是相府一族的,冷笑一声,吐了口唾沫:“毛还没长齐,就敢在我面前放肆,真是晦气。”
“呵,陈大人把儿子的尸体放在花厅,供府里姬妾一同观瞻,还真是不晦气。”傅婉书不落下风,也冷笑着回击。
“你……”陈大人被气得说不来话,又看向程春:“程大人,他这般欺辱老夫,您都不管管吗?”
品阶比不过,就要倚老卖老?
傅婉书也怕给程春惹了麻烦,便不再吱声,瞧着程春的脸色,暗自后悔刚才的冲动。
“逸徭说得不错,句句在理。”程春竟然鼓了鼓掌,对着陈大人又说:“陈大人既然不想让人验尸,那案子也就不便再查了。”
他转身要走,陈大人见状忙喊了一句:“要查要查,可是女子验尸,能行吗?”
贺仵作的孙女依旧站在那,仰着脸,面色不变,只是紧了紧手里拎着的布袋子。
程春没回答,一脸不耐烦地问:“验不验?”
“验!”陈大人瞪着眼睛看向那女子,目光像条毒蛇一样在她身上梭巡。
那女子一拱手,走到尸体近前,打开了盖着尸体的白布。
程春和周围的小吏忙后退了几步,就连陈大人自己都忍不住朝后走了几步。
只有傅婉书还站在尸体身旁,丝毫不畏尸体的臭味和残伤,那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戴上了白色棉布所制的手套。
“给我一套行吗,我也想看看尸体。”傅婉书在旁边小声问了一句。
“我只有一套。”女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起伏。
“噢。”傅婉书点点头,尴尬地将手背在了身后。
“不过我爷爷有。”那女子又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和缓下来。
老汉闻言,忙把手套呈上,傅婉书谢过,戴上了手套,也围着尸体翻开起来。
二人先后翻看了尸体的正面,如头、顶心、喉、胸、腹等,然后翻身看脑后、乘枕、两胛、谷道……
“头顶心、囟门完好,两额完好,两额角完好……”女子唱报。
老汉拿着毛笔迅速在纸上落字。
“肋下、腰腹部、腿部、尸斑明显,初步推测死者已死了大概十三个时辰。”
傅婉书看了看尸斑,却没找到伤口,皱着眉看向那女子。
只见女子从布袋子里拿出了水囊、一小袋葱白、一罐米醋和一张白纸。
“这是做什么?”傅婉书看她拿了许多东西出来,忍不住问。
那女子没做声,手上动作不停,先是用水把尸体洒湿,然后把葱白捣碎敷在了尸体的左胸和肋下处,用蘸过醋的纸盖上了。
“一个时辰后,用水冲洗,如果这里有伤口,伤痕处会因为比较硬而水停住不流。”女子指了指尸体的左胸,她怀疑这里有致命伤。
“什么?还要等一个时辰!”陈大人顾不得尸臭,往前挪了半步。
“陈大人莫急,既然您不想在这等着便到他处歇息,贺姑娘验完尸后,我们自会叫您。”傅婉书冷着脸说了一句,希望他别在这碍事了。
“我走了,我儿子的尸体万一被人动了手脚,谁来负这个责任?”陈大人有后退一步,两只眼瞪着傅婉书。
傅婉书耸肩,看了一眼程春,然后说:“陈大人既然愿意等,不如和我们说说令郎死前都去了哪些地方。”
陈大人被这么一问,脸色顿时不虞,却也平静地回答:“小厮说斌儿死前一直在柳江苑。”
“柳江苑?什么地方?”傅婉书挑眉,直接问。
陈大人垂了垂眼眸,不愿意再说。
“柳江苑是青楼。”程春小声和傅婉书说了一句。
“噢。”傅婉书抿唇,接下来是漫长的静谧,好在一个时辰好像很快就过去了。
贺姑娘用水分别冲洗了左胸和肋下,竟然勾了勾唇,然后瞬间又恢复了冷漠。
“左胸前有明显刃痕,伤口长两寸。”她将手指伸到伤口里,然后又道:“伤口深两寸,属于致命伤,可推测凶器是一柄精小的利刃,可以是短刀或是短剑。”
短刀或是短剑…傅婉书努力想象作案工具的样子。
验到这里,初验便是完成,贺姑娘躬着身子,依次将工具装回袋子,然后将记录验尸的笔录交给了一个小吏。
傅婉书见她要走,突然走近,有些冒昧地问:“姑娘,请问您的名字是?”
“贺亓。”
“亓,很少见的名字。”傅婉书笑了,又报出名讳:“我是傅逸徭。”
“嗯。”贺亓点点头,嗯了一声,拎着装工具的袋子,站在了爷爷的身后,不再说话。
权贵世家,自己还是少接触的好,有些人,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企及。
“既如此,陈大人可以将令郎下葬了。”程春轻掩口鼻,说了一句,转回身就走了。
傅婉书看了一眼贺亓,赶紧跟在了程春后头,问:“大人,咱们是要去柳江苑吗?”
“去干什么?”程春回头问。
“不…不查案吗?”傅婉书一愣,陈大人的儿子死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柳江苑,按理该去柳江苑查查才是。
“查什么?这天都要黑了,柳江苑都开始接客了,咱们就别去凑热闹了,再说我晚膳还没吃呢,你也回府吧。”程春本就不想查案,陈大人的儿子不知祸害了多少人,根本死不足惜。
他来陈府也是为了安抚陈大人,免得他闹大了事,处理起来也棘手。
至于查案,谁爱查谁查……
他冲傅婉书眨了下眼睛,傅婉书顿时心领神会,但仍有些疑虑,杀人偿命,无论如何,找到凶手都是刑部的应尽之职。
不过也罢,天色也晚了,先回府去,一切都待明日再说,今夜,就让她放纵一次,不顾法治,只论人德。
她一路走回府,临近未时,路边的摊贩又开始收拾起了摊子,中午吃的粥早已消化了,此时看见那些人急着收摊的样子,还真有些饿了。
脚步匆匆,刚拐过街角,就瞧见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鸦青色的纯木造就,车顶勾角上悬挂了一柄三寸的圆木刃,摇摇晃晃,威武中有一丝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