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雨声小了很多,几个人已经或站或坐,沉默在了薛子复说的这个长长的故事之中。
半晌,岳楚律打破沉默:“既然你和宋小姐有此前缘,如今又已定下婚约,岂不是美事一桩,为何听你言语,全然是愁气,莫非她对你没有托付的心思么。”
“九殿下,何必挖苦我,”薛子复苦笑,看了林戎梅一眼:“你们二位都是绝顶的聪明,听我絮絮叨叨了这么半天,大概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林戎梅适时开口:“你已然新生,你们又两情相悦,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估计也不会想着打破这制衡的局面,除非是什么人威胁到你,或者宋小姐了。”
“是我六哥吧。”岳楚律轻出了一口气,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
“如今这个节骨眼,我六哥与你有旧怨,听说你父亲帮我来修兰宁寺,又听到宋小姐与你定亲,估摸着要把对我,对你父亲,还有对你的气一次都撒了。”岳楚律眼神笃定:“想必他还不知道你就是过堂风,风雨棋院消息纷纷如雨,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怎么着也不好被拿捏,他给你出了什么难题,让你如此风雨,也来我这里涉险。”
朱泾和霍青桑已经跟不上这三位高手的速度了,两人排排坐下,来回打量着三位。
“还是说,宋小姐遇上了什么麻烦。”林戎梅皱眉道。
薛子复笑道:“宋小姐是我命定之人,能为之涉险,子复甘之如饴。”
话毕薛子复颇有意味的看了看岳楚律:“九殿下可知此心?”
“臭小子,在风雨棋院知道的不少嘛。”岳楚律见他一双眼睛在
他与林戎梅之间徘徊,心中暗道。
“别买关子了。”霍青桑实在是没有耐心听他们打哑谜。
薛子复恢复神态,道出了最关键的原委:“宋大人在朝为官多年,牵涉甚广,六皇子以宋大人的亲信为饵,给他做了一个局,眼下虽然没有对他下手,却是将我这位准岳父拿捏的死死的。”
“我在风雨棋院,消息四通八达,人脉也甚为宽展,又心系我的心上人,不免对宋家的动态多关注了几分。”薛子复眼神中有些不明意味,右手缓缓抬起,他望着自己的右手,缓缓道:“我也没想到,经年过去,我已身败名裂,又遭受断手之痛,被禁令不能为官,不能碰棋,而他只是被禁足一年罢了,为何会如此恨我,我之恨竟不及其万一。”
“你知道了什么。”岳楚律忽然心中一顿,终于知道为何薛子复一定要将前因细细说与他们听了。
“早先我并不知情,”薛子复道,“可是自从长甘府的密令入京,京中的暗探有了行动之后,我才知道,六皇子心中的仇恨为何比我还深了。”
数日前,长甘府密令传信,六皇子命亲卫传信进未央,以宋大人身上的牵连,制造破绽和漏洞,因宋大人上钩,又以宋满月为要挟,逼迫宋大人取消与薛子复的婚约,下嫁六皇子亲卫。
宋大人踌躇,却也别无办法,好在因为此事牵连甚广,薛子复在六皇子还没有进一步动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宋大人为何会被六皇子胁迫。
薛子复道:“起初是生气,而后是不解,我爹是重臣,陛下赐婚,也正是因为当年与我有所亏欠,宋大人也同意了,应该是知道了些原委,况且,就算我再不堪,满月是宋大人独女,他又怎么会忍心把女儿嫁给一个粗鄙的亲卫,本来他可以直接拒绝,就算有所胁迫,以他的身份,也不至于此,但他与那暗探几番拉锯,显然有更深的顾忌,我便起了疑心。”
“风雨棋社耳目聪明,我便在六皇子与宋大人交涉之间,偶然得知了真相。”薛子复的眉头紧皱,林戎梅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在看着正无趣盯着密室入口的霍青桑。
“青儿。”林戎梅唤了一声。
“师父。”霍青桑抬头。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兵巡防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林戎梅的声音有些压制紧张。
岳楚律和朱泾也都感觉到了什么不对。
霍青桑平静点头:“记得,师父说,若遇难事,突变,奇袭,先稳其心,方能辨明动向,一招制敌。”
“说得好。”林戎梅上前两步,与他近了些,看着薛子复,“你可以继续说了。”
“林妹子,你不愧是林家人。”薛子复苦涩地夸了一句,看着霍青桑,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直截了当的吐露了实情。
“我查到,当年霍奇峰元帅之死,并非传闻那般,而是因为当年的皇子教令院的右辅大人——宋其人,设计霍奇峰,以为流鹤军兵变为由,将其幽禁七日,秘密诛杀,之后霍府的种种无妄之灾,也是其暗中做的手脚。”薛子复的声音清朗明晰,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霍青桑。
霍青桑几近呆在原地,手脚发麻。
“青儿。”
林戎梅与朱泾同时唤他,霍青桑怔怔抬头,眼眶发红。
半晌,霍青桑才颤颤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先稳其心,方能辨明方向。”
“嗯,有我在。”林戎梅浅声道。
“还有大叔。”朱泾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愤怒不在霍青桑之下,当时的流鹤军,霍奇峰,朱泾那些年在京中的风采,那些鲜明的过往,知道真相之后,无一不让人齿寒。
“薛公子,你已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霍青桑看了朱泾一眼,朱泾拍拍他示意无妨。
“我刚刚就说过,不过六年,当年未央城盛世之时,官场通达,谁家的子弟又不曾见过呢。”薛子复道。
“你说的这些,可有实证。”霍青桑问道。
虽然声音中仍然有些颤抖,但林戎梅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在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了。
薛子复道:“这些是我从他们的来信之中拼凑还原而出的真相,那些信件和印鉴我都已经遣心腹复刻了一份,如果你要,随时可以给你,至于实证,这也就是今日我出现在此地的目的。”
“那些来信中,虽然遣词纠缠暧昧,机具掩饰和迷惑,但是他们不想光明正大的说,多少还是露出了些破绽,我从那些信中拆解出兰宁寺这个地方,当年的兰宁寺奇案因为种种原因至今无法查明真相,他们既然无端提到了这里,那么这里就一定藏有秘密,而且九殿下和我父亲也在此处,我便猜测这里一定锁有宋其人最大的威胁,结合种种,兰宁寺里的秘密,一定就是能够揭穿宋其人诛害霍元帅的证据。”
“不愧是过堂风,你的动作倒快。”岳楚律道,看着霍青桑的情绪稳下来,才再次开口:“你可有什么发现。”
“等等,”霍青桑打断了岳楚律,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薛子复:“你夜夜来此处探查,已经打开了密室,就算现在还没有拿到实证,但你此番动作,又是何意思。”
“青儿。”林戎梅压下霍青桑,看向薛子复,直点要害:“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先我们一步拿到了构陷实证,你会因为宋满月,放过宋其人吗,毕竟,他的罪孽再深再重,也与你无关。”
薛子复起身,外面的雨似乎更小了一些,只剩下细细的风声呜呜咽咽。
“我不会放过他的。”
“那宋满月……”林戎梅皱眉。
“满月是我薛子复真心爱慕之人,我愿意以诚心相待,但我自幼受我父亲教诲,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来找证据,不是为了保宋其人,”薛子复的神色端肃:“我只是想掌握先机,在举发此事,为霍门洗冤平反之时,能以此功,保住满月和宋家无辜之人的性命,我的悲剧,当年薛府,林府的悲剧不会再上演。”
“是我狭隘了。”林戎梅淡淡道,薛子复既然已经坦诚相告,他们心中的几乎也是再无怀疑。
“还有,”薛子复看着岳楚律笑笑,“我父亲修缮兰宁寺开始,我就隐约觉得九殿下与他有所图谋,只是九殿下真人不露相,总是技高一筹,来回布置妥当,以至于,我摸不透殿下的行事。”
“但是那日,我在山上探路之时见到同来探路的霍小公子,我就知道,九殿下在兰宁寺,是为了什么了,如此,殿下或许不知道霍家灭门的真相,但一定比在下更早就知道,兰宁寺底藏的秘密,与当年的林府或者霍府的旧案有所关联。”
岳楚律咧嘴,皮笑肉不笑:“你这么聪明,不如来我这做个副将,助我早日夺回兵权,也让你与宋小姐之间再无坎坷啊。”
“好啊,殿下来日若需个亲卫,在下愿意效劳,以了官愿啊。”薛子复对答如流。
岳楚律淡淡道:“真是记仇。”
他怎么能不明白,薛子复为何今夜要坦诚相告,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为了在以后,保住宋满月,故而想要掌握先机,和他们达成合作。
其二,薛子复定然是打不开密室里的机关,估计是在探兰宁寺时也遇到了难题,干脆直接摊牌自己干不了,等来了岳楚律林戎梅,或许他还能行此事。
其三,虽未明示,但他与六皇子的私仇,让他不得不防。六皇子突然对宋其人和宋满月发难,除了六皇子与薛子复之间的私仇,或许因为薛礼站在了岳楚律这边,六皇子多少有所察觉,索性一石三鸟,只要计成,就会消除宋满月嫁了薛子复后宋其人可能反水的威胁,还能顺带打击了薛子复和他颇为忌惮的九弟。
“想不到,经年旧案,牵扯至今,若是再不平息,又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之人会丧命在黑手之中,不得安眠。”林戎梅道:“既然今夜把话都说清楚了,我们也阐明立场。”
“若是无辜之人,我们不会如当年他们对我们那般,长灯已灭,我们所求,不过是罪魁祸首伏法,冤屈尘埃洗净,别无所求。”
“戎梅……”岳楚律颇为担忧。
林戎梅倒是淡漠惯了,迅速收起情绪:“天快亮了,既然要探,事不宜迟,我们先把实证拿到了,才能知道,我们这些猜测会不会成真。”
几个人点头,围到了那入口出,重新打开入口,里面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阴风阵阵,让人背脊发凉,一股子书霉味,实在是不怎么好闻。
“林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天亮再探。”朱泾看了看时辰:“不差多久了,天光正暗,此时下去,恐怕颇为不便。”
“不行,必须是现在。”岳楚律道,指了指薛子复:“你以为我为什么放任他说到现在,就是快到时辰了。”
“什么意思。”霍青桑问。
岳楚律道:“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探过此处,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每每下去都一无所获,近日受到薛公子的启发,我才恍然明白,或许这本来就不是地方的问题,而是时间的问题,如果开启密道的那些烛排,高湛的机关之术,大抵跟光有关,薛公子每次来呆的时间都不一样,今日又讲了个长长的故事,想必现在快到时辰了。”
“九殿下,看来朝中传闻你不懂朝局,是个只会行军打仗的皇子这话大失偏颇了。”薛子复拱手笑道,做了个佩服的表情。
“你还发现什么了,有什么要交代的。”林戎梅问。
“我探过这里多次,我发现,当年的命案现场,隔一段时间来,都是一样的。”岳楚律道。
“什么?”朱泾和霍青桑对视一眼,显然是没听明白。
岳楚律耐心解释了一遍:“就是说,无论每次来,我动了什么东西,隔一段时间,这里的布置总会恢复原貌,即使我这次大肆兴工修缮兰宁寺,但是在藏经阁和几处当年命案最为惨烈的地方,有那么一些东西的布置是永远不会变的,或者说,是有人特意将它恢复原貌,甚至连灰尘都相差无几。”
“而且无论我如何布局,都抓不到行事之人,”岳楚律接着道:“通常都是一些小东西,比如笔墨纸砚,画轴,凳子,木盆,最为奇怪的,大概是一个羊绒垫子。”
“羊绒垫子?”朱泾皱眉。
“这些代表了什么?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吗?”霍青桑不解,正想问问林戎梅,却见林戎梅的眼神中忽然有些悲伤。
“羊绒垫子。”林戎梅的声音依旧清冷沉定,但是莫名徒增了悲伤。
“怎么了,师父。”
“戎梅,你有什么线索吗?”
林戎梅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为什么此局今日才能破了。”
她的眼眶有些干涩,苦笑道:“我居然才回来,我居然才肯回来,他们在等我。”
话音刚落,火折子再前,林戎梅翻身跳进了密室。
“戎梅——”岳楚律立刻跟上。
几个人也不再磨蹭,全部跳下了密室,上了灯,几个人蓦然看清了眼前的场景,林戎梅心中万般思绪瞬间涌出。
“这一局,竟是为我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