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面，仆人与护院喝酒划拳，街坊相谈甚欢，小孩跑来跑去，阵阵喧嚣。

屋子里面，宽阔肃穆，只点着一盏油灯，幽静而昏暗，仿佛隔绝了一切。

书案上的手札来自李子旗，上面记载着一些关于长空帮的过往。

作为饶过赵威龙一命的条件，李子旗给出的筹码是：长空帮不为人知的辛秘。

方复明临走前交代，让方宇千万小心长空帮。

今天，他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此事。

方宇一向习惯先下手为强。

若是长空帮的余孽还活着，报复只怕在所难免，他们经过三十年的蛰伏，若是出现，必然是蓄满力量。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死总比我亡要好。

奈何老头子走得太仓促，没有留下任何口信。

张氏也知之甚少，因为老头子生前从不在家人面前谈论生意上的事情，张氏也从不过问。

得知李子旗手上有长空帮的秘密，方宇当时就同意了这笔交易。

根据民间流传的版本，当年的长空帮是一个黑恶势力，主要在上江、新良和彭潮三镇活动，即如今扬州新城的良江区，以敛财作为主要目的。

成员大多是逞凶斗狠的无业游勇，个个能打善战，往往一个人手持利器，就能对付一户数口之家的平头百姓。

似乎可以推断，这些人基本都是淬体境武者。

而在李子旗的手札中却记载：长空帮门徒通常十人一组行动，基本都是内罡武者，甚至有人能真气外放。

上江、新良和彭潮三镇总人口将近二十万，物产丰富，百姓经商头脑发达，长空帮每年勒取的银子，保守估计在五万两往上，但覆灭之后，却没有发现库存，仅有数百两余银。

方宇看了手札之后，陷入沉思中。

三十年前，武道还不如今天成熟，武者修成内罡、外罡的难度，可要比今天大多了。

尽管那时候的武道水平不如今天，但一窝狼狈为奸的胡勇游儿，和落草为寇的土匪没本质差别，却全都是内罡、外罡境的武者，可就真的有点匪夷所思了，更像是一个有组织、有传承、有系统修炼培训的门派。

“除了手札上所记载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沉吟了片刻，方宇看向李子旗问道。

李子旗面露犹豫之色，道：“剩下都是一些小道流言，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全部都说出来，事无巨细。”方宇道，“至于有没有用，我自会判断。”

李子旗垂眉低首，似乎为方宇的气场所震慑，清了清嗓子，沙哑地说道：

“长空帮覆灭之后，又过了几年，运河接通扬子江，水路通达，许多人都化身客商，来往各地经商，一些大户大族，便想着修建一座道观，祈祷出入平安，生意兴旺顺利。”

他目光逐渐扑朔迷离，似乎同时在回忆尘封的前尘往事。

“道观选址就在原来长空帮的老巢，也就是在如今城外的妙空山，此山本无名，后因道观名妙空观而称妙空山。修道观本是神圣的事，然而在打造地基的时候，却有一则诡异流言，在少数几个大家族的高层之间，隐秘的流传……”

方宇与杨玉静都微微抬头，他们俱是聪明人物，此刻都知道李子旗说的关键之处，就要出来了。

“那些年由于风雨肆虐，长空帮地基已经被崩塌的山体掩埋，所以先要进行清理工程，有一天，瓦工在地下中挖出了白骨。”

“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毕竟当年长空帮满门覆灭之后，尸体无人收拾，埋着白骨十分正常。”

李子旗的声音，依旧沉暗缓慢，但他的声调，却悄悄高了起来，彷佛他内心隐约的激动，正慢慢流露出来。

“但随着工程的推进，挖出来的白骨越来越多。地基全部清理出来后，白骨的数量足足有上千具，且全都集中在一个坑里，而当时被方老爷子除去的长空帮帮众，不过五六十人之数。”

“这令人毛骨悚然，瓦工队伍之间，一时人心惶惶。”

方宇与杨玉静不由得又互相看了一眼，李子旗所说，果然诡异阴森，闻所未闻。

埋着千具白骨的坑，在非战争爆发的年代，可是相当罕见，一旦爆出，极有可能惊动朝廷。

如今就算是门派与门派之间有天大的恩怨，也不可能发生千人死亡。

朝廷虽对修士之间的恩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会允许大规模厮杀，也不会允许修士无端侵害平民百姓。

李子旗似乎也看懂两人的神情变化，口中道：

“当时主持修建妙空观的领导者，对这件事被下了十分严苛的封口令，因此非当事者，知之甚少。”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我那时却对此事起了兴趣，闲时无聊，总会琢磨一番。”

“但我第一次听赵威龙谈起这件事时，妙空观已经修建完毕，那些瓦工也是外地而来的，早就离开了，一切都无可求证，久而久之没头绪，也就放弃了。”

“但一次偶然之间，我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说到这里，李子旗脸上忽然露出凝重的神色。

方宇和杨玉静也不由得屏住呼吸，挪了挪屁股，坐正身体，知道下面的话很关键。

只听见李子旗缓缓道：“那就是长空帮横行之时，整座扬州城几乎没有流浪乞儿出现在街头！”

“没有流浪乞丐……”杨玉静喃喃念叨着。

方宇眉宇紧锁，在青龙卫培养出来的敏锐嗅觉，让他马上就察觉到问题在哪里了！

长空帮存在于三十年前，那时候启天皇帝还在位。

说起来，这启天皇帝也是一代雄主。

四百多年前，前朝衰败消亡，各地纷纷拥立政权，大国小国林立，彼此之间战争不断。那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时代。

直到一百多年前，启天皇帝横空出世，在军队中大力推崇修行体系。

前来投奔的修士，不问出身，不论道家、佛家、巫族还是武者，不管修的浩然功法，还是诡异邪术，能者重用。

历经数十年征战，最终一统天下。

但启天皇帝虽是一个横栏无极的军才霸主，在朝政上却鲜有建树，尤其到了暮年，沉迷于修道长生，不问朝廷，导致商业、农业迟迟没有从战乱创伤中恢复。

许多人落草为寇，流浪乞儿横行。

扬州城是方圆千里最大的城池，居然没有流浪乞儿，这事断然有异常！

方宇不禁问道：“所以你认为，埋在妙空山千人坑中的白骨，就是那些神秘消失的流浪乞儿？”

“方公子果然聪敏过人！”李子旗点头道，“我认为是有这种可能的！”

杨玉静却似乎不太认同，蹙眉道：“据说那时候很多地方都设立有栖流所，专门收留流浪乞儿，扬州城想必不会缺少，也许他们全都到栖流所去了呢？”

李子旗轻轻摇头道：“杨小姐有所不知，此情我也有考虑过，还特意去查证了一番。”

“当时扬州城的栖流所规模甚小，只是由一座破败寺庙简陋改造而成，顶多能容纳百来人。”

歇了口气，他又接着道：

“其他地方的栖流所，都一而再，再而三扩建，唯独扬州城的栖流所，始终没有动静，如果他们都去了栖流所，早已人满为患才对。”

杨玉静沉默，此事的确很异常。

常理而言，扬州城应该有更多的流浪乞儿才对，毕竟人口、地域的体量在这里摆着，除了长安、京城、金陵等少数大城之外，能超越扬州的并不多。

方宇也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那栖流所现今在何方？”

李子旗叹息道：“就在令尊杀上长空帮的一个月前，栖流所突然夜里失火，几十个流浪乞儿连同管理人员差不多百人，全都葬身在火海了。如今的栖流所，乃是事后另外建设的，人员也不是当初那一批人。”

杨玉静露出惋惜的神情。

方宇却皱眉，本能的直觉，似乎有点过于巧合了……

“此事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关注，毕竟死亡人数巨大。”李子旗也是无奈道，

“但栖流所都是木头搭建的简陋棚子，的确有可能不小心失火，其他地方也有案例在前，后来就当做意外失火结案了。”

方宇思索片刻，见李子旗不似说谎，又挖不出更多东西，便打发道：“你回去告诉赵家，再有下次，代价绝不会如此轻松。”

李子旗却苦笑道：“方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我已不是赵家的人。”

顿了顿，他接着道：“如今赵家，由赵威龙的三儿子赵显宗接手，我与平日他来往甚少，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已经主动离开赵家了。”

“你倒是很会明哲保身。”方宇挥手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并不在意赵家发生了什么，既然李子旗已退出赵家，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