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栀木后，菲尔他们再次乘上了火车。

在菲尔说出“你为何不做一个新‘人类’呢”的话后，栀木便进入到了一个深思的状态中，无论怎么叫他，他都不会做出反应，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言，细细思索，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植物之人”。

离开栀木的研究所时，蛛腿佬问菲尔：“您为何要对他说那番话？”

“什么。”菲尔随口问道。

“就是他已经不再是人类了的那些话。”蛛腿佬则回答说。

“哦，那个啊，是事实吧？”

对此，菲尔进一步解释道：“我只是就事实而言发表了一下我的看法，而且你难道没有发现，艾奇也好，栀木也罢，在他们的研究所里进行的研究和实验，其实早就已经停滞不前了吗？”

“这……”蛛腿佬细细回忆了一下之前在研究所里看到的内容，但“祂”毕竟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没有专业人员那种独特的眼光，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老实说：“不好意思，我不是专业人士，看不出来，但我看他们研究所的人不是很多吗？都在忙碌着，若不是在进行研究，那到底是在忙碌些什么？”

“恐怕是在‘重复’吧。”对此，菲尔解释道。

“‘重复’？”蛛腿佬也“重复”了一遍。

“恩，他们只是在重复自己以前的工作。用ABC来举例的话，A是他们工作的起点，或者是动机、缘由；而B是研究过程；C则是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汗水培育出了果实，代表着阶段的结束。”

“那他们……？”蛛腿佬想问他们处于哪个阶段。

菲尔回答说：“他们啊，已经到达了C。不过，虽然已经到达了C，得到了成果，但是他们却从C倒退了回来，回到了B，而后一直重复着B到C的过程。恐怕每次到接近C时，他们就会倒退回来，回到B点，重复着B到C的过程吧。”

菲尔给出了这样一个论述，但对这样的论述，蛛腿佬感到颇为不解。

“他们为何会重复着B到C的过程？还有，您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的实验已经到达C了呢？”

菲尔看也没看“祂”，回道：“很简单啊，只要看看他们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子，不就能知道他们的研究结果是如何了？”

蛛腿佬仔细回忆了一下艾奇的身体，的确，艾奇的身体已经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物质界里会有的东西了，硬要说的话，那种透明的，可以从胸口透视过去，看到背后景象的身体以人类现有的手段恐怕只有用投影仪才能做到，但投影仪有着诸多缺点，例如不能说话，投影的嘴型虽然会变化但不能发出声音——而且，要呈现那么大范围的投影，维持数千个独立的个体影像，范围还要涵盖整个研究所，直至车站，并维持住影像的连贯性，那所需要的投影仪的数量将会是一个藏不住的庞大堆积，但在艾奇的研究所里，墙壁、天花板上，没有看见过有一个像是投影仪的东西。

加上艾奇的研究是研究人类的心智，讲玄幻点就是研究人类的灵魂，如果这个研究真的有所获得，那成品恐怕就是那副透明的身躯吧。

栀木也是，他研究的课题是生物的性状，通俗点来讲，就是在研究生命的本质，而他的研究若是得到了成果，或许那就是他的那副身躯吧。

或许事实真如菲尔所说的那样，艾奇和栀木各自的研究已经开花结果，并且果实也已被他们吞下了，实验得出的结果被他们赋予己身，最终的结果就是促使他们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对此，蛛腿佬心有疑惑，那就是既然他们的研究都已经成功，那为何他们不离开这个地下，去地表履行他们肩负着的复兴人类的使命呢？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在地表存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思索到此，蛛腿佬的脑中突然响起了菲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你为什么还要紧抱着人类这一身份，对这个身份充满执念呢？”

是啊，艾奇也好，栀木也好，他们的身体如今都已经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正常人类了，无论是艾奇那透明的身体，还是栀木这枯树一般的躯壳，若是以人类的标准来看，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怪物”。

或许，正是如此，所以他们才迟迟没有去履行自身肩负的使命，一直躲在这地心之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早已得到了结果的研究，期望着有一天，在重复了无数次的实验过程中，可以发现新的萌芽吧。

如此一想，菲尔对栀木说的话或许对他们来说正是一种解脱，是一种特赦，只要他们静下心来，抛弃掉无所谓的担负，以他们的聪明才智，总有一天可以想清楚，自己虽然已经不能再代表正统人类了，但却依然可以为人类，或者世界做出贡献。

即使复兴后的世界中将会没有他们的位置存在，但他们进行研究的初衷，难道不正是为了全体人类，为了全世界而作出的自我牺牲吗？

越是深想，蛛腿佬越发觉得菲尔的用意就是如此，她是在告诉其他人：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所需要复兴的不仅仅只是人类一族，还有各种植物、动物，乃至各种生命。

虽然你们这些人曾经是人，如今却不再是人，但你们还是可以代替那些植物、动物，在大地上开花结果，落地生根的，完全不需要紧抱着人类这一身份，苦索至今嘛！来吧，勇敢地跨出这一步吧……

这么说的话，菲尔便是在以平等态度的对待所有族群，或许，她真的就是壳外来的，太阳的化身吧。

蛛腿佬被自己想象出的菲尔的光辉形象感动了，“祂”快热泪盈眶，留下两行热泪了。

但在“祂”深陷“自我感动”之时，菲尔却用一句话打断了“祂”的感动，浇灭了“祂”的热情：

“对了，我对栀木说的话同样也适用于你——或者说，‘你们’。”

恩？

听到这句话，正陷入到因自我臆想而生出的感动中的蛛腿佬迅速回过神来，将本快融化成雾气的热诚之心迅速又凝聚成冰凉的实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蛛腿佬的语气中有诸多不解，一时之间“祂”竟没有反应过来，菲尔对“祂”说的这番话，用意是为何。

难道……她认为自己也已经不是人类了吗？

联想到此，蛛腿佬的头上被惊出了一头冷汗，“祂”立即想要解释，自己只是被人暴力改造了成了这样，精神上依旧还是人类时，菲尔接下来说的话，让“祂”的冷汗越流越多。

“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是人类吗？”菲尔如此说道，语气之平常就好像是在对一个成年人说：你觉得自己还是小学生吗？

感到情况有些怪异的蛛腿佬急忙开口为自己“辩解”道：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当然还是人类！您瞧，我这心，这脑袋，不都是我没变成这样之前，原生原长的吗！只是其他部分被强制替换了，但这不能说明我就不是人类了啊！”

菲尔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祂”一眼。

当然，她不是因为蛛腿佬那激动万分，为自己“辩解”的话语而回过头来看“祂”的。

而是只是想传达一个眼神，用以表示“我就看你一眼，给你一个眼神自己体会”，这种无声承载着诸多含义的行为而转过头来，看“祂”一眼的。

而且还只是看了几秒钟，几秒钟后菲尔就又转过头去，继续遥望着她前方的那片充满未知的黑暗去了。

但蛛腿佬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让步，“祂”提高了音量，单独坚决，语气激动地表达了自己对此的态度：

“不，只有这一点我不能认同您！无论您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依然还是一名真正的人类！就算我的心脏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皮肤上留下的不再是汗水，但我的大脑里依然有着人类的思想在其中回荡！”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蛛腿佬激动的讲了一大堆，即使菲尔不想去听都也快忍不住觉得厌烦，忍不住想打哈欠了。

菲尔本来想让蛛腿佬自己去想明白的，但过了一会儿，“祂”还在罗里吧嗦，讲个不停，“忍无可忍”的菲尔只好开口，亲自来给这位顽固的学生上一堂名为“现实”的思想课程。

“你先停一停，听我说几句话。”

“无论您说什么，我都坚持我的想法！”

啧。

菲尔突然很想咂咂嘴，但这种不太优雅的动作一般是不会在菲尔的身上出现的，所以平常并没有太多表情的菲尔只好“无奈”的，“面无表情”的，以平和语气说道：

“我不否认你的坚持，但让我们从现实的角度来讲。现实是，你觉得自己还是人类，对吗？”

蛛腿佬坚定地点点头，表示没错。

菲尔又说：“你想以正确的姿态，高举自由的大旗，成为人们心目中的领袖，对吗？”

蛛腿佬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迟疑的原因是“祂”并不是要高举自由的大旗，而仅仅只是为了反抗“错误”。

虽然在反抗的过程中，“祂”或许会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背负起自由的旗帜，但那是人民主观赋予“祂”的标记，“祂”并非一开始就举着这面大旗。

菲尔接着说：“你想粉碎那个竖立在人民心中，名为敌人的标靶，并且在其残骸上，建立其一个自由平等的社会结构，对吗？”

这一次蛛腿佬没有犹豫，立刻点了点头。

“你想成为一个正确的符号，让人们以你为标榜，从而彻底打击那些偏离了‘正道’，腐败的‘肿瘤’，对吗？”

蛛腿佬点了点头，但又欲张口将诠释补充。

菲尔用手示意蛛腿佬先不要讲话，先听她讲完：

“你想达到的目的，是人们不再重蹈你的覆辙，变成你这样人不人，机器不机器的样子，对吗？”

蛛腿佬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目光随之也坚定了几分。

“你想领导的人类之中，包不包括你这样的人？”

蛛腿佬皱了下眉，开口说道：“当然包括。”

菲尔又问：“那更进一步的呢？”

“什么意思？”

“就是机械化更全面的呢？比如全身都被替换成了机械，包括心脏，大脑？”

“这个……只要思想上还是原来的他，那同样也包括在其中吧。”

“那就是说，本身就是机器的就不算咯？”

“……”蛛腿佬沉默了，看样子是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菲尔继续说着：“那艾奇，栀木这样的呢？包不包括在你的心目中的‘人类’的范畴中？”

“包括。”蛛腿佬的回答没有一点犹豫。

“那些高层就不包括吗？”

“当然，”蛛腿佬回答，“他们是我个人的敌人，当然，也是我们集体的敌人。”

“所以你的观点是：所谓的‘人类’这一概念并非狭义，而是涵盖了各方各面，只要有着人形，并且有着人类的思想，就算在生理结构上有着本质的区别，曾是人类但现在不是，却都可以包括在你心中的人类范畴里面，对吧？”

“没错。”

“你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吗？”菲尔问。

“……？”蛛腿佬疑惑不解。

“唉，还没想明白吗，”菲尔扶着额头，无奈说道，“所以我才说，‘人类’啊。”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请简单点说明。”

于是最后，菲尔用一段话，作为汇总的结论的论述：

“你口中的‘人类’啊，其实已经广义到可以包容任何只要是人形的东西了。而这种‘人类’呢，严格来说，其实已经不算是‘人’了。你将栀木和艾奇也包括了进去，而他们呢，本质上就已经是不同于‘人类’，而是另一种层次的东西了，也就是说，你口中的‘人类’，只是一个符号化的近似的东西，而并非是‘人类’这一词所代表的本身的含义。”

“……呃？”蛛腿佬没听得太懂，依旧是不太理解的样子。

“就是说，你将不是‘人类’的东西概括进了‘人类’这一概念里，就像是将火和油一同装进了桶里，而自它们被装进同一个桶的那一刻起，它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它们会产生爆炸，而桶，会被炸裂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