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了愿亭里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嘴角酒窝若隐若现,柳叶眉鹅蛋脸,左眼下一颗泪痣衬的她的脸蛋似有瑕的玉一般,一头瀑布般的墨色长发被几支红钗挽起,红色衣裙红色妆容,这个能把妩媚感和清纯感完美融合在一起的美人儿,正是孟婆。
小茕看见她满脸写的都是“我要调侃你”,有些无语,说:“孟婆姐姐,这个交易值不值是我说了算的。”一边说着,小茕一边不着痕迹地把徽章拿回,收了起来,并且转移话题,“孟婆姐姐每天那么忙,怎么今日不在孟婆庄熬汤,来我这做什么呢?”
听到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孟婆倒也没恼,继续笑嘻嘻地说:“因为某个人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到位,我去凡间给他解决问题去了。”
小茕不明所以,看向她的目光不禁带着询问。
发现小茕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孟婆的语气变得严肃:“我是说你啊!你自己回想一下最近都做什么了?”
可惜小茕触发了石头脑袋模式,依旧一脸茫然,这副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的表情,成功气到了孟婆。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却轻轻弹了小茕一个脑瓜崩儿,说:“你,在帮一个小女孩完成心愿的时候,她的家人知道你的存在,你却没有删除她家人的记忆。和一个自杀的少年鬼魂没有签约。还有刚刚,你为什么要参与凡人之间的打架呢?”
小茕揉揉根本不痛的脑袋,弱弱说道:“我没有做错啊,那是警察的心愿。”
孟婆简直被气个倒仰,“行,就算你是见义勇为。就刚才完成那个警察心愿的事儿,你觉得你能瞒住判官那个面瘫吗?他那里,每个人的生平和做事都有记录,你确定你没有对那个证据动过手?那个警察根本没有拿到所有证据,如果不是你,他们不会那么早判死刑和无期!”
小茕噘嘴,但没有吭声。
孟婆喘口气,继续说:“还有,那个警察原本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你帮助他完成了两个。你不觉得你最近有点过于在破坏规矩的边缘试探了吗?”
小茕继续噘嘴,还是嘴硬:“我觉得我没有做错啊,你要面对那种情况,只怕比我还坏规矩。”看着孟婆越发生气的表情,小茕默默把“谁说规矩不能打破”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咽了回去。
孟婆不是头一次认知到小茕的固执,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次的事,判官帮你压下去了,我也把相关人的记忆删除的删除,更改的更改,无论是谁都没有你的印象了,包括那个警察的家人和同事在内,都以为是警察做的,然后负伤过重死掉的。但是,事不过三,你已经三次了,下次再做不要太过分,千万不要感情用事!还要记得做好收尾,不然,要是让东岳大帝知道了,你是要受罚的。”
小茕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送走碎碎念的孟婆,小茕呆坐在石桌前,大脑不停回放孟婆临走前说的话,“小茕啊,这冥界你比我待得久,这些规矩啊条条框框的你比我更清楚。你说我刚认识你那会儿,虽然不懂感情的,没有过去,但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观察者。你怎么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作为观察者,动了感情,因为他们这些小事犯了错,值得吗?”
小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要弹琴。他拿出瑶琴,伸手抚上琴弦,琴声叮咚,和刚到自己手里的音色没有差别。
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琴,小茕自嘲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孟婆姐姐啊,你问我为他们犯错值得吗?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很难受。可值得不值得,曾经是人类的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
弹着熟悉的曲子,小茕回忆起自己初次弹琴的故事,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年轻的樵夫坐在石桌前,错愕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挚友最珍惜的瑶琴:“这,这不是伯牙的琴吗?怎么会在这里?”他上前仔细抚摸这把琴,却愈发确认,这就是挚友不曾离身的那把瑶琴没错。
对面的小茕一脸冷漠,说:“钟子期,你无需再三确认,这把琴就是伯牙的没错。因你的猝然离世,伯牙失去知音,将瑶琴毁坏烧给了你。因此,这把瑶琴就是你与伯牙最深刻的情谊见证。你刚才也说了,最后的心愿就是再听伯牙弹琴。因此这就是你最佳的交换之物,我已经收到。”
钟子期面带焦急:“这把琴对伯牙来说,是如同性命一般的存在,他失去了琴,今后的生活定会十分无趣,这琴我收不得,更给不得你!”
小茕冷冷说道:“既然伯牙把瑶琴烧于你,那此琴归你,却又是你最珍贵最不珍贵之物,我便收下,待伯牙百年之后,我定会让你们二人相见。”
说完,小茕不等钟子期再次插话,就送他渡了河。看着钟子期着急悔恨几乎要落下泪来,小茕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奇怪——人类的感情真是莫名其妙,已经变成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为什么还要拒绝呢?
此后几十年里,瑶琴虽已经属于小茕,小茕却没有触碰过它,因为他不会弹琴,更不想尝试让琴发出声音,他不懂琴,更不想懂琴。此时的瑶琴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物品,作为一个交换之物的存在。
但当那个叫伯牙的男人出现在了愿亭,对小茕说出同钟子期一模一样的心愿时,一切发生了改变。
那是小茕第一次听到这个乐器的声音,伴随着伯牙手指在琴弦上舞动,看到了伯牙和钟子期眼中闪闪泪光,小茕心里第一次涌出了一股莫名感觉。那种感觉难以用言语描述,只觉得好像是痛痛的,闷闷的难受,那时的他还不懂这就是感情。
待到伯牙交出交换之物——《高山流水》的琴谱时,小茕第一次逾矩了。他对伯牙提出了额外的要求——想学会这首曲子,与此交换让伯牙和钟子期在了愿亭多待一段时间知道他学会这首曲子。
小茕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想搞清楚,每次听到琴声时,内心涌出的感觉是什么东西。但他似乎确信,好像多听几次这首曲子就能懂了。
小茕是个善于学习的学生,伯牙也是一个善于教导的老师。所以,对他们来说,学会这首曲子的弹法不难,但是小茕知道,自己弹出的曲调没错,但是和伯牙相差甚远的是,他自己的琴声不会带给他那种心痛,闷闷的感觉,他不明白为什么。
离别之际,伯牙告诉了他原因。他对小茕说:“公子聪慧,但弹琴不仅要熟练聪慧,还要有感情,琴音因琴者投入感情而略有不同,而公子缺少的,正是感情。”
“感情”,在遇见伯牙钟子期之前,小茕从来没想过这个词会用到自己身上,在遇见伯牙钟子期之后,他也还是不理解感情这个词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从此以后,小茕发现,感情这个东西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再后来,小茕发现,人类的心愿,好像都和感情有关。
可感情究竟是什么,小茕思考了千年,依旧不懂。但自此以后,这把瑶琴对于小茕来说,不仅是伯牙钟子期的交换之物,也是他几乎不离身的存在。
直至近日,孟婆突然说自己动了感情,小茕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变了,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到底好不好呢?小茕不知道,或许,太昊氏可以解答,又或许,会像孟婆说的那样,太昊氏会处罚他。
小茕没有过去,或者说,他不记得过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别的记忆,又好像生来就是如此。
在小茕最初的记忆,是见到东岳大帝太昊氏。太昊氏告诉小茕,人类生命短暂却有欲望,不是每个人都会心无遗憾的死去,总会有人心中充满遗憾,这样的魂魄不易轮回,容易陷入混沌。
太昊氏还对小茕说,他的眼睛可以看透人心,天生能够分辨邪恶是非,所以,实现亡者的心愿,稳固他们的灵魂,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就是他。
于是,太昊氏把小茕带到这人间界和冥界的交汇处,只告诉他在这里见证人间界即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冥界只有他和东岳大帝太昊氏。打那以后,太昊氏就没再出现过,小茕也没觉得怎样,他只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实现亡者心愿,并以此守护着三界平和。
在冥界,他见到了亡者的各种心愿,收到了他们的交换之物;也看到了冥界逐渐壮大,有了面瘫外冷内热的判官,也有了初时落寞后期却以调侃自己为乐的孟婆,还有很多冥界鬼差。但是他们从不曾告诉过小茕,世间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可小茕却发现自己在看到他们或喜或悲的表情时,他却再也没有从前的心境了。
一曲终了,小茕抚摸琴身,琴没有变化,可他觉得自己比以前弹得好多了。他突然想知道,若是伯牙回来听到这个曲子,会对现在这首曲子做出怎样的评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