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逼迫师傅,这是我的真心话,如果要我死,才能获得自由,我不会逃避。在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代价。”
那师傅定定地看着突然变得格外有勇气的月儿,这才相信,这一次,月儿是真的,想清楚了。
他站在原地,冷哼一声:“不要以为你死就能吓到我。”
“师傅,你过分了。”
师傅,你过分了……
如此收了感情的音调直接让那师傅看向了宫玄。
那师傅微微眯眸,不怒自威:“怎么,你还要杀师不成?!!”
宫玄一把拉起了月儿,不理月儿不赞同的眼神,他看着师傅,“师傅,如果师娘也要这样跪下来去乞求别人成全你们的话,师傅你就能冷眼旁观吗?!!!”
那师傅拧了拧眉,闭上了嘴巴。
宫玄看着,甚是觉得可笑,“师傅,你是睿智之人,我以为,你是懂我们的,但我有一天万万没有想到,最认为我们是罪恶的那个人,竟然是你。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说过什么话吗!”
当年……
“当年,我心知肚明你下山是为何,更是料到你总会回来。”
“是,但是你放任了这一切的发展。”
“我即便是不放任,也拦不住你。”
“那师傅就该知道,当初你拦不住我,现在你依旧拦不住我。”宫玄蹙眉,“木林的死,我可以一力承担,即便他刺杀皇帝,不顾为何,这本身就十恶不赦。作为他的同门,可以为他的死,在师父面前,任何师傅处置,做出任何代价。但作为这个天下的皇帝,不认为他的死是一个错误。”
“他走到了绝路,不乏别人的影响,可说到底,是他自己不够冷静。如果你说,任何人走到他那样的情况,都无法做到冷静,都会做出刺杀皇帝的选项,那么师傅,我告诉你,那是错的。如果是我,我不会,不是我不想背叛我的人死,而是我会一步一步地,让他们走向灭亡。这就是我跟他的不同,成功和失败的原因。”
“这一局,他木林堵上了自己的所有,你们所指责的月儿又何尝不是真心地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我又何尝不是押上了生死的赌注。若我输了,我的一切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我又该求何可怜?!你心里,那时就该为我心疼,为我可怜了吧,为我看到木林和月儿而感到心情复杂了吧?!!!只是区别在于我赌赢了,而木林输了。归根究底,有一部分感情,可更多的,是你们偏向于同情弱者。”
那师傅倒退了两步,咬牙切齿地看着宫玄,“巧言善辩!!!”
而宫玄却直接跪了下去:“师傅,如果就像月儿所说的,一定要有一个人,偿还木林那条生命,那么,也该让我来。这一切跟月儿有没有关系,师傅你心知肚明!!!!”
那师傅竟然在听完这句话时,就幽幽地叹了口气。
月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宫玄已经跪了下去,并扔出了一把剑。
“但是,要师傅亲手杀了我。”宫玄盯着地面,“我宫玄,绝不会自己走向死路,这对于我来说,是愚蠢。”
“有什么区别吗?”那师傅捡起剑,冷笑,“你倒是好会拿乔。”
月儿定定地看着师傅手中泛着冷光的利剑,忍不住用身体挡住了宫玄。
那师傅复杂地看着月儿:“月儿,你让开。”
月儿倔强地摇头。
那师傅张口怒吼,“我叫你让开,如果你还记得你和木林之间的夫妻情分,你就给我让开”
月儿还是摇头:“师傅,我早和他定了山盟海誓,生死之约,如果他死了,我也会追随他而去。”
“你对你丈夫却没这种情谊,你对你的孩子也不曾有过。宫玄对你来说,当真就那么重要吗?!!!”
月儿笑,却笑的心甘情愿,笑的已经认了命:“师傅,你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师娘身体不好,早早地就去了,连个一儿半女都不曾给你留下,但是那又能影响到什么呢?!你还是爱着她,思念着她,从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取代她。若可以换她一条生路,师傅您也会拿自己的命去抵吧?!!人世间的真感情,都是一样子的,却也都是,讲不清楚讲不明白的,若能讲得清楚讲的明白,为什么我偏偏对这个人有感情,为什么,我偏偏对那个相处了两年的人没有感情,那就不是让人身不由己的爱了。”
那师傅皱着眉头,仿佛那眉头再也不会松开来了。
“师傅,天不好,就快要下雨了,请在下雨之前,给我们一个结果吧,不管生死,我和宫玄,都听师傅的。”
那师傅狠了狠心,一出手,那把剑刚好刺进了为宫玄挡在前面的月儿的胸口。
月儿的嘴角缓缓落血,她身子一倒,被宫玄搂进了怀里。
“师傅……”宫玄匆匆看了眼那师傅,低头盯着月儿,“月儿,月儿……”
月儿握着他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宫玄咬了咬牙,抬头,看着那师傅,“也该到我了。”
那师傅看着他,提起手就刺进了宫玄的身体里。
月儿看到这一幕,只觉痛彻心扉,眼角落满了泪水。
宫玄吐出一口血,却是紧紧牵着月儿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倒在了门口,渐渐失去了知觉,但那双手从没放开过。
师兄弟们发出一声惊叹,不过不是为这一对上天作弄的苦命鸳鸯,而是为从这对身上散发出的阴森鬼魂的气息……
那师傅对着宫玄的方向,却也不知道究竟在看哪里,只是听他说:“木林,你等到现在,也看到了吧?”
“你缠着他们那么久,如今看到他们倒下,你的心里快活吗?”
“走吧,走吧,不管快活不快活,想必那都是你要找的答案,走吧,这里已经不属于你了,瞑目吧,木林……”那师傅突然捂着脸哽咽出口。
师兄弟们那一刻都一同跪在了地上。
那师傅哭出了声音,他一直把木林当作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心痛呢?!!!
“走吧,木林,下辈子,不要再那么笨了啊,要聪明一点,要比宫玄聪明……”
“大师兄,走好啊……”
那师傅跟着那些师兄弟们,只看见那宫玄和月儿的身上渐渐黑气消散了,有点慧根的已经明白了师傅在之前所做的一切了。
“师傅,原来你早就知道大师兄从没离开。”
那师傅黯淡地说:“但是从今天开始,世间再也无你们的大师兄了。”
“师傅,节哀。”
“节哀啊”
声音洪亮又悲凉。
任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想到,大师兄最后会败给了感情,一败涂地。
也是因此,月儿才会如此愧疚。
自己当年若是没有做错选择,若是没有想着随波逐流,成全大家,若聪明一点,就不会连累到木林。
也许木林现在早就放下了她,早就和别的女子,有了骨肉,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了。
可惜……
当年的每个人都错了,都走错了子,其实每个人都输了,从木林满身鲜血,带着不甘仇恨的眼神,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们所有人,都满盘皆输。
宫玄和月儿被抬进了轩辕山的屋子里,那师傅给他们包扎了伤口。
有师兄弟问出口:“师傅,你是留了手吗?”
那师傅闻言,好笑道:“难道,木林已经死了,还要再多添两条生命吗?!这样对谁有好处啊……”
“况且,你杀了宫玄,明天轩辕山也会被灭。这倒不紧要,紧要的是,整个天下又将重新洗盘,这其中要死多少人,才能让天下重归安静,这才是真正的造孽啊!!!”
“那真是要万劫不复了。”那师傅看着宫玄俊美的脸,说,“其实,为师和宫玄是同一种人,我们都太理智,得了理智的福,却吃了感情的亏。你说宫玄和月儿亏欠了木林,为师不也亏欠了木林吗……如果在木林求为师帮助的时候,为师能出来拉他一把,一切就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但是为师总逆着自己的感情,想要木林在这件事里得到成长,若他熬过了这一劫,一定脱胎换骨,跟从前大有不同,为师以后就可真的放心把这轩辕山,和你们交给他了。”
“但是他没能熬过去。但为师万万想不到,熬不过就熬不过去了,为师不强求,偏偏偏偏想不到,最后木林会因此而死。为师一直都把木林圈养在轩辕山上,他经历的太少太少,以至于不过一个劫,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师傅摇了摇头。
“你不能责怪宫玄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他从小就生长在大云国那样的皇宫里,作为皇子,他从未出生就被算计,好不容易出生了,却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就被赶到大齐做质子。就这样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会成长为简单无知的人呢。何况,他在四岁去大齐就已经在心知肚明地为他的父皇铺路了。这样的人,就算是十个木林也斗不过。”
那是兄弟闻言,叹了口气,也有点理解,“能做皇帝的人,自然不是俗人,与我们不同。”
“不,你错了,但凡皇帝都是俗人,是大俗人,是俗到了脱俗的境界,唯懂得大俗人间,才能管治这大俗人间,这是皇帝的本事,要不说是老狐狸呢。脱俗的人哪,恰恰做不了皇帝,管不了这天下。”
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走不了多远。
而恰恰成功的人,都是那些食人间烟火懂人间世事,俗到极点的老狐狸。
那师傅说到这里,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颗黑色丹药,给宫玄服用了下去。
那师兄弟们一看,有人诧异地问出口:“师傅啊,你给他吃的是什么啊?!!”
那师傅一笑,“毒药,皇帝的心思终究是常人难以猜得透,若他哪一天,有负于月儿,他就会毒发身亡。”
“……师傅,你这招真狠哪!!!!”
“师傅,你对月儿太好了……”
那师傅摇了摇头,转头看着月儿,叹了口气,“这才是个最无辜的傻孩子,一路上受了不少苦,若说木林没熬过生死劫,那月儿就是屡次三番从生死劫上侥幸逃脱,她傻,为了宫玄已经付出了一切,做师傅的,当然要给她留一条退路。”
帝王心难侧,今年明年跟你海誓山盟,后些年跟你白头偕老,可不走到死亡的那一天,就都有变卦的机会。
而帝王一旦变卦,谁又能拦得住。到了那个时候,月儿会是这世界上最凄惨的人,就像她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一样。
他这辈子看透了,所以,不得不为这个傻丫头好好筹谋,在死之前。
他已经负了木林,不能再辜负月儿了,他想,他这样做,木林在天之灵,也会很开心的吧……
那师傅一笑,摆摆手起身走了。
那些师兄弟们自然也跟着离开了。
这个屋子的门被关上了,只等屋中人醒过来去请安了。
月儿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一对男女被拆散了,一墙之隔,那男人,却能看到对面的女人的脸,浮现在了墙上,他伸出手,那女人也能看到同一幅场景,也伸出手,他们慢慢靠近,含泪,脸贴着脸,这一刻,好像时空都被定格住了。
他们的爱,超越了相思,也超越了时间,甚至超越了他们自己。
“我曾想过,要找你,我曾想过很多的办法去找你,可是天太高,路太远,我总是昏倒在半路上。”
“那条路好长好长,我走到尽头,还有尽头,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要了我全部的记忆。”
“我倒在地上被人救了起来,却怎么也不想走回头路。我就一个人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终于我变成了一座雕塑,有一天,轰隆声,大雨声,雷呀,劈在了我的身上,仿佛万劫不复的痛,我醒了,我也全都想起来了,我就继续走。”
“现在我老了,我走不动了,我找不动你了,我也不想见你了,我也不敢见你了,我太老,太丑了。”
“既然走到今时今天,还是没能找到你,走到你的身边,那就不如让你的记忆里永远有那时候的我,那时候的时光多美好啊,想必在那美好的时光里,我这个人看起来也会美好很多吧……”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岁月和你不在我的身边,已经把我折磨成了一个老人。”
而那个女人在不断地拍着墙面,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却再也见不到他。
这个奇怪的梦就这样结束了,醒来的时候,月儿已经满脸都是泪,她做起来,却扯到了伤口,忍着剧痛,看到了躺在身边的宫玄。
她唤醒他:“宫玄哥哥,宫玄哥哥……”
宫玄猛地醒了过来,睁眼睛看着她,反应了一会儿,立刻坐起身,动手要去碰她,“你怎么样?!”
月儿目光落在了他的伤口上,“和你一样,负伤了。”
宫玄松了口气。
月儿说:“我还以为我们会死。”
“我只怕你死。”宫玄按着眉心,“就当我自私!!!”
月儿歪头道:“你不想让我陪着你一起死啊?!!!”
宫玄苦笑:“是。”
“若我现在不受伤,一定要打你的。”月儿笑出声,“行了,我们快去拜见师父吧……”
宫玄点头。
宫玄和月儿就互相搀扶着,穿过亭子,走到了师傅的跟前,这样一看,倒是真有点老夫老妻的姿态了。
那师傅那么看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若自己的妻子没有早早地死掉,现在和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吧……
他的妻子,和月儿一个样子,都傻乎乎的。
不过是看起来聪明,行事选择却全都按傻的来。
那师傅看着他们又跪在了他的面前。
“师傅,多谢留命。”宫玄这样说。
“让你死了,那才是对你的仁慈,我岂能让你这样的痛快呢?!你给我待两天就下山,治理天下去,那可比死更难,更累!!!!”
宫玄一笑:“是。”
“师傅……”月儿伤感地看着师傅,“谢谢你原谅我。”
“谢谢一个人,怎么能用这个表情呢?!像是我要死了一样。”那师傅翻了个白眼,就这样对月儿扔下了一句,“自己的选择,自己要承担结果的,反正这一次你做选择,结果师傅是没时间能等看到了,但是师傅给你一句话,若是错的,及时要走,不可再像这一次一样,非要舍掉一条生命才能从错误的漩涡中跳出来。”
月儿微微一愣,就狠狠地点头。
宫玄的脸色却有点不好看,“我护着月儿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让她选择我这件事变成一个错误,还要她最后用性命去醒悟?!!”
“还是你听的仔细啊……”师傅高深莫测地望着宫玄笑了一下。
宫玄莫名觉得阴森森的,后背一阵寒气,这个师傅远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
那师傅幽幽出口:“宫玄,你别忘记了,你是皇帝,比平常人有更多改变的可能,这不是你能控制的,等你坐那个皇位,坐久了,久到你成为习惯了,高高在上到你习惯了,你还会不会对月儿始终如一呢?!!!!”
“我当然会……”
在宫玄说话的时候,那师傅直接打断,“你的经历师傅是不能比,但师傅终究比你活得久,看的人比你多,人是无时无刻不是真心的,可这真心并不是永恒的。月儿她不懂,她的父母,也不好意思跟你提这些,你太不受掌控,他们自然是怕说了这些,让你的心里留了疙瘩,影响了你对他们女儿的好!!所以有些丑话说在前头,还得师傅来。”
“你和月儿成亲,师傅没去,你们也没邀请师傅,直接就来请罪了。虽然舆情不富裕理不合,但是师傅理解你们的苦衷,也知道你们那个时候有多难,师傅就不拿这个跟你们谈了。”
“师傅现在要和你宫玄谈,谈的就是未来,你和月儿的未来。为师将月儿当作亲生女儿,为师要为她留一条后路。”
宫玄眯了眯眸,“师傅,你变得可真快,前一秒还要替木林杀死我们。”
“我杀死你们了吗?”师傅冷哼一声,“也没有吧,不然你们怎么好端端地跪在这里呢?!!!!”
月儿简直面红耳赤……
宫玄叹了口气:“师傅请说!!!”
那师傅道:“你别觉得不耐烦,为师现在就告诉你,在你昏厥的时候,为师给你喂了一颗毒丹!!”
“师傅!!!”月儿失声!
那师傅看向了月儿,“皇后娘娘能不能有点骨气?!!”
月儿闭了闭眼,“解药,解药呢……”
“所以说你蠢。”那师傅笑,“你压根斗不过宫玄,也拿不住他。师傅就是为你,给宫玄喂了一颗毒丹的。”
宫玄本人倒是很冷静,“师傅,你继续说。”
“还是宫玄聪明啊!!”那师傅道,“知道师傅有话没说……”
宫玄按了按眉心,这一向是他没有耐心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颗毒丹,你不要觉得玄,师傅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我就告诉你,若你有一天辜负了月儿,你就会毒发身亡而死!!!!”
宫玄愣住。
月儿也愣住了。
那师傅得意洋洋地笑了,“为师绝对不会让同样的惨剧发生第二次,为师不会再让月儿因为你死于非命,你这个无情的兔崽子!!!”
宫玄简直觉得啼笑皆非,“我根本不可能负她。”
那师傅哼了一声,“世事无常,最重要的是,谁让你是皇帝呢,我谁都信,就是不信皇帝。”
宫玄简直无语,“那你怎么当初那么相信月儿的父皇呢?!!!”
那师傅一愣:“他是不一样的,他要是和别的皇帝一样,你认为你身为一个质子,你能活得像一个皇子一样,锦衣玉食地长大吗?!!!!”
宫玄哑口无言。
“他大齐又怎么会轻易就灭亡了呢?但凡月儿的父皇,再热爱权力一点,你们想要对付他,那根本难上加难。”
宫玄承认这一点。
他大云虽然步步为营,但也是钻了大齐太过仁善的空子。
善良的皇帝,活不了多久的,向来如此。
善良和皇帝并不搭配。
“好。”宫玄抬起头说,“师傅,你最好长命百岁,好好看看我怎么和月儿白头偕老,永生不负的……”
月儿低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