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告诉他们进了门该怎么走路,但是他们一进门就天然地脊背发凉,大腿骨发软,脖子低低垂在胸前,随着刘管家的脚步跌跌撞撞小跑步往前走,柳府的阔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自从女儿被一顶小轿子抬走,两个月来,他们对柳府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夜里冻饿难当,睡不着觉就睁着眼睛说他们的女儿,猜想他们的哑姑这会儿在柳府干什么呢,吃得饱饭吗,穿得缓和吗,晚上睡在哪里,会不会和他们一样没有炭火烧炕烧炉子,正在受冻?
当然,他们很快就推翻了这样的猜想,他们信心满满地相信,哑姑不会像他们一样在熬苦日子,而是已经过上了好日子,顿顿吃得饱,穿着又软又厚的大棉袄,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做针线呢。
想吃肉就吃肉,想吃米就吃米,一碗吃不饱还可以再添一碗。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富人家享福的日子了,除了这些,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比吃饱穿暖更享福的事儿。
有时候,他们又无端地担心,哑姑毕竟是个哑巴,天生的残缺人,就算孩子从小十分懂事听话,什么活儿都难不倒她,但毕竟是有残缺的,这要是伺候不好柳府的少爷那可怎么办?不会讨好柳府的太太们可怎么办?会不会被辞退回来呢,要是人家把女儿退出来,要求拿走人家的三吊钱,那可就麻烦了,钱他们已经抓药花出去了,拿什么给人家赔偿呢?
现在,他们终于走进了想象过无数遍的地方。
田佃户依稀注意到柳府的院子很大,大得让人昏头转向,房子更多,一道一道的门从眼前头飘过去,他早就记不清有多少屋子。每一个屋檐上都落着白生生一层雪,雪遮盖住了屋顶和屋脊,他觉得有点遗憾,这就看不到柳府的屋脊究竟是一种什么造型。透过刚扫过又落下的一层薄雪,他看到院子用青砖铺了,铺出一片一片的花形,像有一朵一朵的花儿开在青砖地上。
扫起来的雪堆像小山一样堆在那里,有几个下人正在哗啦哗啦地铲雪,用一辆小木车往外面运送。
田佃户妻子的目光捕捉到他们进了两道门,现在正站在一个豁然开阔的天井里,一株海棠树静静垂立,身上挂满了雪挂,几株红梅正在打苞儿,就像有人拿红红的丝线绕出了一个又一个红艳艳的小圆线团挂在了梅枝上,满世界白茫茫的世界里,那一点一星的红,显得分外醒目。
一个面相富态脚步轻快的大个子妇人快步走过来,却不说话,只是冲前头带路的刘管家点了点头,刘管家就悄悄退出去了。
他们两口子又跟着这妇人走,田佃户妻子一颗心突突狂跳,她在心里猜测着这个女人是不是柳家的大太太呢?
可是人家不开口说话,她也不敢贸然开口,一直随着走到了一道门帘跟前,不等她看清楚那门帘的样子,已经有人将帘子轻轻打起一个角。
大个子女人伸手做出一个请进的动作,然后她自己闪身在旁边等着。
田佃户差点一个跟头栽倒了,亏得他们的儿子哑郎眼亮,一把扶住了他爹。
看着丈夫吃了亏,田佃户妻子就分外当心,高高地提起腿,谁知道落脚的时候脚下一晃,踩虚了,刺溜,她结结实实栽了个大马趴。
有女人细细的声音在吃吃地暗笑。
她忘了赶紧往起来爬,抬头循着笑声偷偷抬头看,看到好几个穿得簇新的漂亮姑娘齐刷刷站在门边,田佃户妻子真是看傻了,心里说哪里这么漂亮的姑娘呢,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了啊,柳老爷家就是和我们平头百姓家不一样,这些姑娘一个个都是画儿里才有的人物呢。
田佃户忽然抬脚踢了妻子一脚,妻子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原来还在地上趴着呢,不等她爬起来,一个声音稳稳在耳畔说道:“这是我们柳府的大太太,万哥儿的嫡母,你们哑姑的婆婆。”
惊得田佃户妻子扑通一声重新跪倒,顺手拽一把丈夫,田佃户顺势也跟着跪倒了,两个人对着地面嘭嘭嘭磕头,田佃户一听接见的不是柳老爷,而是太太,就知道现在他这个男人不好多嘴,这时候需要女人来说话寒暄,偏偏妻子平时也算是伶牙俐齿的人,现在竟然紧张得刷刷刷颤抖,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大太太,谢谢大太太,谢谢大太太。”
“已经做了亲,就是亲戚了,亲家你们何苦这么客气呢,这可就见外了不是,”田佃户两口子耳畔听到一个不高不低温和饱满的声音,缓缓地清亮地说道,“李妈快扶起来说话儿吧,你们这样跪着,可真是折煞我了。”
那个高个子女人应声过来,做出一个虚虚的架势来搀扶,田佃户妻子哪里敢让人家真搀扶,赶忙借助田佃户胳膊站了起来。
站起来这才敢慢慢抬头看面前。
一个白白净净五官饱满的妇人,端端正正坐在一个方形木椅子上,满月一般的脸上飘着一层热热的笑。
这就是柳府的大太太了,田佃户妻子觉得自己真是走在云端里了,身子轻飘飘的,心扑通扑通跳荡,自己居然见着了传说中最好命的女人,柳府的正房太太,她可是乡下多少女人嘴里议论的第一等有福气的女人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像她们那些乡下女人,一年四季都在风里雨里地做苦活儿,一个个活得皮粗肉糙艰苦不堪。
柳大太太慢慢从左边衣襟里掏出一片软软的帕子,按在眼睛上慢慢地擦,擦着擦着那帕子就湿了,她也哽咽难言,竟是抽抽噎噎地哭了。
这一哭骇得田佃户夫妻脸都白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家不高兴了,女人赶忙再跪下,连连说是不是哑姑这童养媳做得不好,哪里做错了什么,不合太太的心意,太太可以打她骂她,教训她,但是太太千万要担待着,孩子还小,才十一岁半。
柳大太太使劲揩一把泪,清清嗓子,含泪挤出一点笑,“难得亲家母这么通情达理,时时处处想着我们的难处,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这样的心肠呢,只是哑姑这孩子别的都好说,就是太淘气了,自打来了就喜欢爬高攀低,追着撵着猫儿狗儿闹,闹也就罢了,我们也知道你们乡里长大的孩子,自然和我们府里的大不一样,我们也就从来没有为难过孩子,可谁知道昨天早晨的时候,她乘大家都在忙没人留意,悄悄跑到后院的假山上逮一只信鸽,跑着跑着一脚滑倒,一头撞到一块假山石上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家的假山是从太湖运来的太湖石堆成的,这太湖石怪异嶙峋,尖瘦锐利,孩子蒙头撞上去,又撞得结实,竟然就昏过去了。我们赶忙请了大夫来诊治,可是——”
这一番话说出来,田佃户两口子早就傻眼了,双眼痴痴盯着这个大太太,盼望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孩子平安无事的话,而是他们分明看到,那女人饱满圆润的脸庞晃了晃,“大夫说没有救治的办法了,可能、可能这孩子再也醒不过来了。亲家公亲家母,你们今儿刚好来了,就算不来我也正要派人去请你们呢,你们来了也好见孩子最后一面——我们都是做父母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这万哥儿的媳妇是个好媳妇,阖府上下谁不喜欢呢,偏偏这么命苦福薄……”
凄凄哀哀地哭起来。
那哑郎自从跟在父母进门来就呆呆站在身后,一双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好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美丽的景物他看也看不够。听了这话他忽然一把扯住母亲衣襟,嘴里发出呜呜的暗哭,看样子他听懂大人的话,知道姐姐不好了。
田佃户妻子的身子软软痰下去,像一滩稀泥一样,想哭又不敢哭,自己捂着自己的嘴巴,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深深的悲鸣声。
大太太又捻起手里的帕子沾了沾眼睛,轻轻吁一口气,不看那被悲伤击垮的两口子,只看着李妈,“咱们府里不会亏待亲家的,孩子走了,丧葬棺木我们自然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另外再包上二两银子,给亲家看病吧,唉,亲戚一场,本来以为会长长久久地来往,谁知道这缘分说断就断了啊——”
田佃户毕竟是男人,还保留着一点清醒,楞楞站在,心里前前后后思谋着这一番话。
他不是傻子,听出来了,这大太太的话,软里有硬,别看表面上一派和善,还似乎在悲伤,但是,她的话里话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孩子身上去了,将柳府撇得干干净净。
孩子喜欢胡闹,淘气,到处乱跑,而且是乘人不备自己跑到假山上去的,自己失脚了,自己撞到了山石上,撞了之后柳府赶紧请了大夫瞧了。那么,事情就和柳府关系不大了。
她究竟是死是活,好像只能凭运气了。
另外,哑姑的身后事柳府还是会操持的,另外还给二两银子,不过话也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拿了二两银子,我们之间可就是彻底再没什么瓜葛了。
人家柳府,仁至义尽了。
妻子毕竟是女人,一听女儿活不成了,就知道哭,似乎哭能挽留女儿的命。
田佃户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感觉自己身子里的病突然沉重了,沉重得他不堪重负,一对膝盖因为颤抖,互相磕碰着,一股寒凉袭遍全身。
真是命苦啊,好不容易进了柳府这样的好地方,又做了柳府媳妇,就算是童养,那也是有盼头的,等以后圆了房,再生养个一男半女的,他的哑巴女儿也就能苦尽甜来了,谁知道终究是命苦,熬不到那一天了。
这个被生计压弯了腰的男人,这一刻迅速将自家的遭遇归咎给了一个对象,那就是老天爷,如果说这就是他们穷人的命,是无法逃脱的结局,那么有能力安排这个结局的,只能是老天爷了。难道要怪老天爷太残酷?不,他不敢怪,只能顺从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屋里静然无声,三四个丫环仆妇静静站立,只有炉膛里炭火燃烧发出啪啪的炸裂声。
“李妈带他们去角院瞧瞧吧,好歹见上最后一面,生养一场,最后道个别也是人之常情的。”
大太太下了命令。
李妈带着人走了。
屋子里终于空了。
柳大太太望着窗外疾步行走在大雪里两高一矮三个身影,忽然叹一口气,将花瓶里那簇已经显出败相的百合拔出来嗅了嗅,“兰香,拿出去换了。我看院子里红梅正在打苞儿,去折几枝来插瓶吧,清水养上两日,估计要比室外开得早一些呢,咱们也赶个早儿瞅瞅稀罕。”
兰香偷窥,发现太太脸上浮现着一抹从眼里洋溢的笑。
看来那个童养媳的死,在她心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见过了她家人,这一页也就揭过去了。
兰香刚把百合花拿出院子,就听到大太太的声音,估计是在给另一个老妈子吩咐,“告诉刘管家,等一断气就立马收殓了送出去,出身那么微寒也就罢了,又是个寿短薄命的,哪里有福气配得上享用好棺木,叫刘管家派人去棺材铺子定一口薄木棺就是了,二两银子给田家,再顺便告诉他们这是遇上了柳府,要是换了别家,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事了。总之是他们两口子遇上善人了——寒天冷月的出丧,真是晦气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