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柳府的早餐比平时晚开了半个时辰,因为老爷的暖阁里没有传饭,别的地方就不能先一步开吃,只能往后押一押。
大厨房的厨娘把刚揭笼的馒头又放回去,念叨着起出来却不马上上桌子,等会儿放凉了自己该挨骂了。
柳万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倒在炕上打着滚儿哭闹。
陈氏终于失去了耐性:“李妈你再去打探一下,究竟什么事儿,老爷能这么重视,连早饭都推迟了,刘管家也不知道忙什么呢,不见他来回禀棺木采办情况。”
李妈颠颠地去了。
暖阁里,铜壶里的水已经烧滚好几遍了,水在壶里吱儿吱儿叫,老爷没传话,小丫环不敢上来添水。
“兰花姑娘可知道二十四孝的故事,说来听听。”
“对于卓文君的传说,不知道兰花姑娘你怎么看?”
“古有木兰从军,姑娘能否谈谈对米兰的看法?”
“红拂夜奔里你可赞同她的所作所为?”
……
他们相谈甚欢。
只能这么来形容。
哑姑是历史盲。
妇产科专业、外带修了个中医学士,人生短短二十来年的时光都浸泡在医学世界里了,她哪里还有时间去关注历史,所以,对于历史知识历来是又惧怕又敬畏,一般情况下是绕道而行。
现在不得不聆听这场交谈,也可以说是考察,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子的考察。
不得不承认,兰花是个厉害人,小丫头反应快,文思敏捷,记性不错,那些典故文史,她张开就来,信手可拈。
李妈胖胖的身子在门口打了个转儿,不敢进,又不能走,要不然这一趟又是白跑了。
刘管家袖着手在门口默立。
李妈冲刘管家暗打手势,神色急切。
刘管家不理她,低着头继续沉思,好像他有十万重大的事情需要思量。
气得李妈就差把唾沫吐他脸上去,老家伙摆什么谱儿呢,好像狗眼里看不进我们这些人似的,没做管家那会儿见了我还不是上赶着喊嫂子,那个巴结劲儿,哼……现在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柳丁茂问了又问。
不是他话多饶舌,这其实是他为人处世的细致之处,既然可以代嫁,那么这个替代去嫁的女子,就必须是能够蒙混过关的,因为要嫁的人是张翰林,老先生一肚皮学问,要是嫁过去被他三五句就试探出是个脑子空空的草包,那时候事情败露难堪的是柳家。
想不到这个叫兰花的女子实在厉害,问什么答什么,对答如流,不慌不忙,显得很有教养。
等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柳丁茂终于长舒一口气,觉得昨夜开始压在自己心口的一块巨石被人挪去了,顿时舒畅豁亮,他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舒舒服服打个哈哈,喊刘管家进来。
刘管家早就候在门口了。
“三件事,你马上去办。一,叫大太太准备一下,我们要收兰花姑娘做义女。各房各屋都通知下去,认女的仪式下午就办,到时候大家都来前厅,我们庆贺庆贺。二,元宵节,请灵州府贺家班子来唱戏,你早早去安排。三,正月十六,三小姐四小姐出嫁的事儿照常准备,到时候我们务必要热热闹闹地把两位小姐送出门去。”
“?”
刘管家抬手去搔自己的脑壳。
屋里热,他只能把扣在脑袋上的瓜皮暖帽揭下来拿在手里,帽子一脱,露出一个又大又肥的脑壳。
哑姑好奇地瞅着这个肉瘤一般的大脑袋。
这就是古代地主家中做管家的脑袋吗?
“尤其四小姐嫁入翰林府,是我们柳府多年以来的大喜事儿,所以到时候的喜宴照常开,你务必警醒一些,早早就准备起来吧。”柳丁茂摆手。
“……”
刘管家继续搔脑壳。油亮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一层亮灿灿的汗水。
他还在犹豫。
“快去呀——”柳老爷的声音里有了不悦。
刘管家踉跄走出两步,忽然收住,“老、老爷,那四小姐出丧的事……”
是啊,昨夜大太太不是亲口吩咐说一大早叫我去置办棺木烛火纸钱,准备为四小姐办丧事吗?
现在您老人家又说什么四小姐出嫁,死人还能出嫁?我到底该听你们两口子哪位的呢?
柳丁茂很快将在心口翻涌的烦躁压制下去,不怪刘管家,只能说事出突然,他没转过弯儿。
柳丁茂摆摆手,压低了声音,“四小姐的事儿,先不要张扬,你叫人现将她送家庙里去吧,我们先办喜事要紧。”
什么?又是给四小姐准备喜事?又是将她送祠堂里去?这到底有几个四小姐啊?究竟是死是活啊?老爷今儿说话怎么这么地饶舌难懂呢?
刘管家不敢多问,猫着腰推出门,擦一把汗,想了想,一股烟跑向中院,老爷有时候说话简洁,平时又是个沉醉诗书的读书人,不理家事,也不通人情世故,还是去跟大太太讨主意要紧。
哑姑站起来,学着兰花的样子,望着柳丁茂轻轻矮下身施礼,算是做了告辞,然后小碎步迈出暖阁,在众丫环嫂子的惊诧目光里回了角院。
“什么?收兰花做义女?请戏班子?三丫头四丫头出嫁?一切照常?是老爷说的吗?他疯了吗?”
大太太陈氏闻言把刚刚端起的小瓷碗啪一声蹲在桌子上,惊得旁边的茶碗上斜放的盖子哗啦落下来,幸亏还是落在小桌上,没有碎,但是正叫丫环喂粥的柳万皱起了眉头,嘟着嘴巴噗一声把嘴里的粥全吐了出来,喷了丫环一脸,“母亲坏,母亲吓着万儿了,万儿不吃饭了,万儿饿死算了——”
小丫环不敢抱怨,只能端着碗轻声哄这位难缠的小少爷。
刘管家尽量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惊诧和不解,温言回答,“不错,是兰花,跟在公子万哥儿的童养媳妇身边伺候的一个丫环。”
陈氏好像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有点高,有点失态,赶忙压下来,“这个丫头我知道,老刘,你不会听错了吧?”
刘管家佝偻着腰,头点得鸡啄米一般,“不会错的大太太,是老爷亲口吩咐的。”
陈氏再也没有进餐的心思,简单漱了口急匆匆起身向着暖阁奔去。走得急,连外面的风衣都忘了披。
身后,柳万倒在炕上驴打滚一样大叫大闹,哭得死去活来。平时只要他稍微一闹,母亲就忙不迭地来哄着他疼着他,今儿怎么啦,他都这样了,母亲竟然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不行,他得闹,他得哭,他是母亲的宝贝,他要母亲来抱他疼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