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的气氛继续压在头顶上。
小道消息继续在大家的耳朵和嘴巴之间传来传去。
陈氏在角院里抬手摸了丫环兰花的脸,还称赞说一张好脸,长得像自己小时候,又夸她姓得好,陈,和自己娘家一个姓,然后就起身走了。
“就这些?”
厨房里掌勺的大妈盯着传送闲话的烧火丫头问?
她不相信就这么点儿?
烧火丫头鼓着眼珠子,“就这些,还是我跑了好几个院子,找了平时不错的大娘嫂子们才打听来的呢。”
另一个白案上的仆妇笑,“这还不够吗?尤大娘你究竟想打听什么呢?要我说来啊,这丫头不笨,已经把该打听的都打听来了。你自己仔细想想,我们大太太轻易会摸一个卑贱丫环的脸?她摸了兰花,还夸她长得好,像大太太小时候呢,乖乖,那是什么话儿?是拿自己和兰花做比呀,我的好尤大娘哎也不想想,我们大太太是一般人配得上作对比吗?还有呢,兰花也姓陈,大太太说了,姓得好,和她娘家一个姓呢,那又是什么意思?尤大娘你自己去想吧。”
尤大娘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嘴巴咧开,露出一张红刺刺的牙花床子。吩咐烧火丫头,“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兰花给我喊来,照顾栽培她这几年,也是该着她好好孝敬我这干娘的时候了。”
陈氏的脚迈进中院门,忽然脚底下一虚,差点滑倒,慌得李妈也差点跟着一个跟头,她连连拍打自己的身子,赔罪说自己糊涂,走路差点挡着大太太了。
陈氏扶住李妈的手,自己摸着额头,“奇怪得紧,这几天老是头昏昏的,脑仁子胀,眼前头虚虚的,快扶我回去躺会儿。”
趟下了,却不消停,好多事儿还没有安排妥当呢,吩咐人去叫柳妈来。
一面又叫人去请谢先生来。
柳妈还是老样子,走路脚步轻快无声,不用别人带路自己掀了门帘就进屋,进来直奔大太太卧室,和李妈兰梅等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不打招呼,一张脸永远被寒霜罩着,好像谁掰了她家的生馒头那样不高兴。
这个人李妈兰梅都是见了躲着走的,她一进屋,大家都悄悄退下,她来了,意味着大太太有重要的体己话儿要跟她一个人说。
看看屋里只剩下三个人,柳妈直通通站在炕边,垂着手,面无表情。柳万趴在桌子边,目光瞅着花瓶里新插的水仙出神。
陈氏揭掉了兰梅帮她捂在额前的湿毛巾,慢慢欠起身子,叹一口气,“终究是书呆子一个啊,干什么都想起一出是一出,才不会考虑周全了再做决定。到头来什么都要我跟上收尾。”
柳妈那张男人一样的脸孔没任何表情,口气很直接,“事情我听说了,满府都在传,风风雨雨的,不过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用怕!你们究竟什么打算?”
陈氏望着这个女人,听她这一说,陈氏本来紧绷的神经忽然就放松了,这个女人啊,别看是个妇道人家,其实有时候远比一个男人顶事儿,也能扛事。只要她在眼前,陈氏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陈氏舒一口长气,忽然心里一热,眼眶一涩,莫名的伤心就涌上心头,如果眼前这个女人换做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真会靠上去好好地哭一场,可惜不是。有时候她真的渴望有一个能担负起她所有忧伤的男人在身边,让她靠上去歇一歇。
“事情大概就是大家传说的那个样子,不过后面还有他们目前没看到的一步棋。是一步好棋,只是老爷那脾气你也清楚,任何事都考虑不周就急着下结论,现在有些漏洞还得我们去补救。”
柳万踮着脚尖去取花瓶里的水仙,偏偏丫环怕他去碰,将花瓶搁得很高,柳万偷偷看炕上,母亲正忙没工夫理他,他赶忙搬动镂花美人凳,爬上去,然后伸着胳膊去够花瓶。平时丫环看得严,他根本没机会爬这么高。
陈氏的思绪其实早在柳妈到来之前就理顺了,现在她倒是不急了,慢腾腾一条一条交待。
一边交待一边有意无意地偷瞄柳妈的脸,那张脸真是永远都风雨不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好像陈氏说的这些事儿是很小的琐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柳万常年患病,每次发病都指头抽搐,长期积累,他的胳膊和五指已经无法完全像常人一样伸直,如果是个正常人现在伸出手肯定能够到花瓶了的花,可惜他却做不到,眼看着那花儿就在眼前娇嫩地绽放,他就是拿不到,抓不住,他提着气把整个身子往前扑。
“说不好听了是桃僵李代的事儿,往好听了说,我们柳府是为着翰林府思虑的一番苦心,就算真的传出去传进翰林府耳朵里,我们也不怕,毕竟是我们正经八百认过的女儿,义女也是女儿,跟亲生的一模一样,再说那兰花看着要比四小姐凌厉上百倍,嫁过去还怕她笼络不住一个老头子的心?到时候伺候舒坦了,只怕老爷子就算知道是代嫁,也懒得追究了。”
陈氏的声音懒懒的,好像在会说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人死不能复活,话说回来,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要说这事儿,还真的感谢那个小哑巴呢——哦,不,万哥儿的童养媳妇……”
哗啦——一声脆响。
一个单薄的身躯受惊一般从桌子上滑落,伴随着哗哩哗啦的瓷器碎裂声,一个身子跌落在地,发出了惊慌的哭声。
柳万扳倒花瓶,他和花瓶一起掉下桌子。
门开了,兰梅匆匆冲进来,柳妈却不停留,闪身走了。
丫环们七手八脚哄着柳万。
陈氏耳边全是柳万撒泼的哭闹声,她赶忙用毛巾捂住额头,眉头皱成了一团,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淘人了,叫人受不了啊。
谢玉林拎着药箱来了。
陈氏重新爬起来,溜下炕,请谢玉林坐。
谢玉林还是老样子,面色平静无波,不看陈氏的眼,只扫了一眼容色,接着是把脉。
兰梅早就挪过一个软垫,扶着陈氏坐了,然后麻利地斟茶摆果子。
谢玉林把一个小药枕搁在几案上,陈氏一根玉管般的细白胳膊搭上去,九紫绸衣袖轻轻撩开一道缝儿,露出的胳膊上脉管蓝幽幽的。
谢玉林还是不看陈氏的眼睛,伸出五指,扣住右手脉门,轻轻闭眼,好像在聆听血液在眼前这句饱满身体里的跳动。
陈氏不由得也跟着微微闭眼,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叹息,她的玉林表哥,那个曾经默默呵护自己的男人,终于还是和自己生分了啊,虽然还是会来看病,会来诊脉,可是眼前的情景和过去相比,早就是不同的天地了。
默默无声,唯有伤心。
忽然,她看到谢玉林的手在颤抖。
再看他的脸,神色已经变了,是惊喜,不,是狂喜。
他忙忙叫她换左手胳膊,又把脉,把完了,脸上绽出大片的笑,笑呵呵,“恭喜你,是滑脉,是喜脉,左男右女,根据我的经验,这一胎应当是男胎。”
陈氏忽然一把抓住了谢玉林的手。
谢玉林一呆,马上抽了回去,站起身,望着她鞠躬,“羽芳,我该恭喜你,你总算是有自己的儿子了——我开点保胎的药来,你慢慢吃着,也不用忌口,想吃什么就吃吧,好好养着就是了。”
陈羽芳望着她对面的表哥,泪水迷离了视线,要是在从前,她一定相信表哥的祝福是最真诚的,可是现在,她有点拿不准那一声恭喜里究竟是祝福多一点还是讽刺更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