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军使!”
杨轻率先客气地招呼道。
韩琪却并未发声,只盯着杨轻多看了几眼,然后就陷入了沉思。
像是在回忆一桩往事。
良久,韩琪抬起头,长叹道:“杨都头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不知是哪位故人?”
“原西川节度使杨庆复。”
杨轻闻言沉默。
吕兵位于侧后方,敏锐地察觉到她裹在大氅内的身体有过一阵细微的颤抖。
杨轻恢复了常态,笑道:“韩军使认错人了。”
韩琪也陪笑两声,而后回顾往事:“杨节帅体恤民情,又待下属宽厚,实是一个好人啊,便是现在的西川百姓,也还记着他的功德。只可惜后来受了‘突将营’叛乱的牵连,被新任的西川节帅高骈以聚众谋反为名杀害,连同全家上下共一百三十多口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被杀,血染成都府牙堂……”
韩琪看了一眼杨轻后接着道:“便在当时,就有不少流言,说‘突将营’并未叛乱,杨节帅之死更是冤枉,韩某曾在杨节帅麾下驱使,更是对节帅之死深感震惊和愤怒……”
“够了!”自相识以来,吕兵从未见过杨轻有这种失常的语气,“韩军使既然为杨节帅的遭遇不平,那日杨节帅被杀时,军使为何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哈哈哈!”韩琪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肆意地大笑起来,“杨都头真会开玩笑。高骈世称高千里,乃是朝廷的千里宝驹,大唐第一名将,手握百万雄兵,我韩琪一介匹夫,也配说高千里的不是?杨都头难道不知,高骈冤杀杨节帅一家百多口人和突将营上万士卒亲属后,上表朝廷,不但无过,反被朝廷加授检校司徒,进封燕国公,说他平叛有功。”
韩琪的声音逐渐凶狠起来,闻之可怖:“朝廷何时善待过我西川军士?为抵御大礼,保卫大唐疆土,西川健儿前赴后继,死伤者何止十万,可功劳全被他人占了去。粮饷减半,恩赐全无,可怜西川健儿前赴国难,返乡后还得受租税催迫。至于我等西川将领,动辄就会遭到猜忌、杀害,又何止杨节帅一人!我韩琪能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还能有什么别的祈求……”
有了韩志铭和李焕等人的科普,吕兵知道韩琪并非夸大言辞,在他目前身处的这个时代,高骈确非一般人。
高骈乃大唐名门渤海高氏之后,其祖父便是宪宗时期、元和中兴的名将高崇文,赐封南平郡王,而高骈所取得功勋犹在他的祖父之上。
做为功勋子弟,高骈自神策军中发家,几乎任遍了神策军内所有要职,根正苗红,深受君王和朝廷的信赖,后外出为官,伐吐蕃、陷安南、平南诏、驱黄巢……功绩卓著,先后出任过天平、西川、荆南、镇海等多地节度,现任辖地最大、户数最众、财富最多的淮南镇的淮南节度使,同时兼任诸道行营兵马都统、江淮盐铁转运使,是大唐负责平剿草寇的最高统帅,自然也掌握着大唐帝国内最庞大的军队。
不过准确点说,高骈只是唐帝国内部最大的藩镇。现在大唐疆域内势力最雄厚的是黄巢,黄巢才真的是手握百万雄兵,凭一己之力在关中与十八路藩镇打得难解难分。
听得韩琪讲起这番往事,吕兵也大概猜到了杨轻的身份,和她指定要杀的人是谁了……
韩琪离开后,杨轻还立在原地。
不过与先前紧紧裹住大氅不同,现在她双手垂在身侧,任凭大氅敞开,在风雪中被吹荡,哗啦啦直响。
“都头,早些休息。”吕兵知道他该告辞了。
却被背着身的杨轻叫住了:“你知道韩琪跟我说这番话的意图么?”
吕兵摇头:“不知道。”
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是在提醒我,不要给高仁厚当马前卒。”
“啊?”吕兵大感意外。
他原以为是来叙旧,或单纯就是来认人的呢……可他又细细一想,韩琪说起往事,可不是在点明朝廷不值得信赖么?而眼下高仁厚正代表着朝廷。
吕兵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乱,茫然问道:“那……都头会听他的建议嘛?”
“我相信他是一片好意。”
杨轻没有正面回答。
…………
三日后,除留下少数士卒看守粮草辎重,五百归义都士卒聚集通往渝州的必经之地,浮图山下。
在后世被誉为“渝西第一雄关”的浮图关现在可能还没那么有名,但它险要的地势却是尽收眼底,让所有想越过它的人都得吸上几口凉气。
浮图关两侧环水,三面悬崖,海拔高度约400米,只有正面一条道路可以仰攻,但也尽是狭窄陡峭的山路。
吕兵喜好晚唐诗,所以他还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诗人路过此地,还曾在浮图关上留下一首诗篇。只是那首诗既与浮图关的险要地势无关,也与晚唐时局无关,而纯粹是一首相思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过吕兵此刻可没有赏景抒情的心情,尽管他不会被派去攻关,但军中众人或紧张或恐惧或豪迈的情绪此刻正笼罩周围。
负责攻关的是归义都和青卫营两只投诚部队。
高部主力负责扫荡关外其他敌军据点,他们只花了一天就轻松完成了任务。高仁厚显然不愿意把他的嫡系部队葬送在浮图关下。
这也验证了韩琪的提醒。
但杨轻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个提醒,她严格执行了高仁厚的军令,尽遣归义都主力,看来是要誓死拿下这座关隘。
大军在辰时就开始埋锅造饭。
对普通士卒而言,这是一顿丰盛的早餐,有肉,每名上阵的士卒都分到了一碗沉甸甸的羊肉和一碗直冒热气的羊肉汤,第一批攻关的士卒还多分了一碗粟米酒。
吃饱喝足。
杨轻将印有“杨”字的牙旗亲手交与杨远爯,便退后坐在三尺夯土垒成的高台上,自此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