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遥路远,车驾缓行,林雨墨近日一直卧在榻上休憩。许是受伤的缘故,加上连绵不退的低烧,她像是困极了,整个人松松垮垮,没骨头一般自清晨睡到傍晚,再从深夜眠到拂晓,少些清醒时亦不过旁若无人地发呆,任硕歆如何引诱讨好,只偶尔应一句。
她单是睡,谢鸢同样出奇的安静,一连多日捧着书卷温习,不知怕打扰她还是怎的,连翻页的声音也轻了许多。于是乎唯独苦了硕歆,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找小姐攀得谈勤了,给莫娘看不过眼,稍微训斥几句,便闷闷不乐托着腮帮怄气。
六百里苍山峻岭,孤峰险涧,白练挂川,车驾行在幽朴的山间古道上,沿途松楠秀丽,古木拢荫,修劲的榕柏与竹篁并生,多有薜萝掩目,不时能闻听几声狭戾的猿啼。莫娘为躲避外在的追捕,弃官道而拣一条了无人踪的蹊径,如今又走五日,路途虽崎岖,胜在安全隐蔽,倒未遭遇她所担心的情况。
晌午的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马车停在一片瑜翠潇疏的竹林旁,谢鸢与硕歆照例去山中寻找食物,莫娘抽空在溪边净了把脸,而后坐进车厢。
林雨墨拥着绒毯和衣靠在榻上,休养几日,她的精神已不似之前那般不济,气色看上去也好了一些。良久过去,两人一言不发,只有溪水潺流和竹叶清响,林雨墨道:“莫娘,你有心事。”
莫娘神色略显疲惫,着目她冰清苍白的容颜,眼中透露出深深的自责与疼惜:“孩子,莫娘无能,保护不了你,让你受苦了。”
林雨墨沉默。
师父将她带离上阳宫那场大火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几乎到了药石无救的地步。是莫娘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为她敷药,给她纳衣,含辛茹苦将她抚养成人。数千个昼夜更替,春去秋来,寒暑不缀,当初那位容华犹在的风仪女官已熬成了爱絮叨的落寞妇人,主仆二字将她捆绑了足足十年。世上本没有谁欠她的,那些默默无闻的付出,让林雨墨越发感觉沉重,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偿还了。
莫娘见她有些出神,唤道:“雨墨儿?”
她垂眸淡泊一笑:“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莫娘你着相了。”温凉的话语,轻淡的笑容,任何时候她都能保持一份决然的冷静,亦将所有人隔绝在那一方天地之外,林雨墨道:“况且这些伤于我算不得什么,若没有你,我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
正因了解她,莫娘才觉得有心无力,顾自说道:“别的我倒不担心,中原人众虽多,塞外不是他们的天下,总能躲着点。唯有西夏御虎堂,那些人的手段何等了得,连主上也忌惮三分,给其盯上才是麻烦。”
林雨墨不置一词,莫娘道:“雨墨儿,御虎堂势如龙洞,十代阎君轻易不肯示人,为何会不分青红皂白对你下手?”
她摇头:“我不知道。”
莫娘摸不准她当真不晓得还是有意隐瞒,气馁道:“你这孩子不识轻重,无论什么都搁在心里揣摩,你要明白,有的事并非你能应对。唉,其实事情走到这一步,再问这些也没有意义,眼下只盼两位老爷子尽早赶过来,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林雨墨两手叠在腹下,倚榻静听外方清风过林,唦唦入耳,忽然说道:“莫娘,你可有想过,御虎堂杀人如流水,一旦失手,后续的动作会更加密集,方才令世人闻风丧胆。”
轻声慢语的一句话,仿佛巨石投进澄静的湖面,掀起了滔天骇浪,莫娘此前多为林雨墨的伤势所忧,更防范随时可能到来的险境,倒未细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距上次截杀已过十日有余,一路行来竟平静得异常蹊跷,若非心思有别,只如游山玩水一般。要说御虎堂当真给欺瞒过去,寻不到踪迹,无疑是自欺欺人,除此之外还能有何解释?
莫娘为人老成,一点即透,稍做分析即想通紧要关节,一个惊人的猜测飘忽掠过,她脑袋里“轰”地一下:“你的意思是谢鸢……”
林雨墨怕说多了,无端给她增添忧扰,那人既未动手,便还没到挑明的时候,当下不再言语。莫娘想了想,不免觉得太过荒谬:“虽有出入,但又不成立。御虎堂受命于西夏乾贞帝,四境之内任何人的面子都不买,古墓也不例外,他只是个书生,何德何能?况且谢公子连日来除了摆弄书画,便是陪歆丫头下下棋,他若有异心,单是在膳食上做文章便让人防不胜防。”
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显然无法动摇莫娘,主观来讲,知书达理的谢公子甚合她心意。印象中,谢鸢其人虚怀若谷,文采斐然,言语时总带着淡淡的笑意,温雅的眉眼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气质这种东西每个人都不同,更非随意就可装扮出来的,那是智慧储藏、岁月沉淀、经历磋磨后留下的痕迹。便如同小姐,冷清而不近傲慢,柔丽更不显妖艳,安静也是根植于骨子里的,换谁能模仿出来?相处久了,有时感觉比眼睛更值得信任,多日相处下来,莫娘对谢鸢疑心大减,但慎重起见,保持一些警惕也是必要的。
她打定主意,对林雨墨道:“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御虎堂许是给人绊住了。老爷子交待处理完派内的事务便会来寻你,如今快一个月了,兴许已经听到风声并对西夏人动手,才使他们没有精力来对付我们。”
提到苏焾与周桐,林雨墨给了点反应:“师父的伤可好些?”
莫娘苦笑道:“他老人家何等风浪没见过,身子骨硬朗着呢。倒是你,一再不拿自己当回事,总让人牵肠挂肚的,他们两个若知晓你给人伤成这样,怕是能把这天都给掀了。”
林雨墨复沉默,莫娘道:“渴了吧,我去给你打点水来。”
清澈见底的山溪淙淙流淌,水面漂浮几片竹叶,漱石上覆有一层青碧色的苔藓,莫娘灌了半壶送回,刚放到林雨墨手中,忽听车外一声震彻心魂的吼啸,其声如弥天炸雷,惊得山中鸟兽飞逃,虫草畏怯,松林无风自溃。
虎啸苍山!
莫娘霍然震住,拨开帘子定睛去看,见那风起山岗,雾漫深丛,林中荒草跌落起伏,呼呼如波涛诡谲,瑟瑟若潮起云卷。她来不及多想,匆匆交代:“呆在车里别动。”抓起竹棍便要跳下去。
林雨墨牵住她的衣角:“莫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莫娘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剑法虽高,但畜生毕竟与人不同,你还伤着,不宜出手。放心吧,一条大虫而已,我对付它绰绰有余。”
莫娘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车旁,风雷色变一刹那,深草中陡然窜出一只雄壮的斑斓猛虎。那是一条威猛的成年虎,生的白额黑纹,环目吊睛,体型比牛犊还大。它四肢粗壮如树,钢牙利爪似刃,盯住莫娘剧烈吼息,铜铃大的眼珠里尽是凶狠残虐,以期寻找破绽一击毙命。
莫娘握紧竹棍,凝神如炬,怎奈身后马匹早给吓破胆,连声嘶鸣不断,她听着聒噪,一棍子抽下,马儿如蒙大赦,泼蹄狂奔出去。
大虫呲牙弄爪,威风凛凛地来回踱步,稍不留神便会扑过来将猎物撒个粉碎。它在打量妇人,妇人同样也在审视它,凶神恶煞的野兽除了搏命没有商量的余地,莫娘指按竹上弹扣,一柄青霜寒月般的细剑唰地脱鞘而出,她冷喝一声当先动手,提起内劲对虎首刺去。
大虫扬尘咆啸,怒不可遏,松竹溃舞之际无数生灵望风而逃,一人一兽拔地而起,凌空交接。
细剑虽利,拙在于短兵,对上体型庞大的猛虎,远不及爪牙来得刚烈,若是不能一剑封喉,下场可想而知。腥红的血盆大口在前,犹见虎须钢刺般根根竖立着,莫娘瞳孔骤缩,临空转圜身法,剑锋自爪下跐溜划过,剑招一叠三折,扑朔迷离,接连刺过大虫的前肢与斑腹。
竹棍里的藏刃乃周桐妙手所制,专为林雨墨打造,剑身采东海之滨千年寒冰玄铁,入炎炉煅七七四十九日,后经千锤百炼,浸戮心潭泉水而成。剑出切金断玉,削铁如泥,本就是当世至坚至利之器,此刻掠过虎身,若非它皮糙毛厚,加之莫娘变招仓促,足可将其一分为二。
一击得手,莫娘重重摔在地上,亟待起身,见受伤的大虫戒备地盯过来,不由舒了口气。
大虫鼻喷浊息,几处伤患皮开肉绽,虽不能致命,但它吃个大亏,极是忌惮那把剑,远远纵蹄周旋,不敢再轻举妄动。莫娘聚精会神,待要再攻,林间恰于此时传来一道缥缈的箫音。
玉箫清袅婉转,如同一条辽阔久远的江水平涌而来,很快冲散了残留的惊悸与血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树林中陆续迈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硕歆躲在青衫后,拎一篮子香菇竹笋冲莫娘俏皮眨眼。日光下,树影间,长身玉立的男子衣袂飘逸如仙,修眸深湛如海,他清俊的容色一尘不惊,指尖轻动,一曲韵律极美的箫音倾进心扉,缓缓坠进灵魂底处。
箫声柔雅,意境天成,由浅而深逐渐引人入胜,聆听者飘飘然如登临仙府,立处绵软的云端俯瞰诗画般多娇的山河岁月,仿佛阖眸便能看到一幅幅繁侬华美的景象……
山花烂漫,鲜笋拔节,野莺啼飞,乳燕待哺,微雨绕斜阳,花开草木间……
曲调委婉回旋,转为幽冶低魅,伴随绮丽的阳光落入那碎波荡漾的山溪之内,听得人身心舒爽,耳目充盈,随后变了一个画面。
清荷碧蕊,白莲盛放,蝶影蹁跹,红蜓戏水,苑内蝉鸣许许,苑外绿萝盘错;金桂飘香,霜林尽染,红叶临渡,北雁南飞,万紫丛中半点绿,气朗云巅一银轮……
天籁斗转,再入佳境。
三千尺银装素裹,冰莹玉树。九万里雪飘寰宇,大地琼花。
沽酒闲归半月天,醉笑长歌。凌梅傲竹辞岁暮,未语欺寒……
一曲终了,回响苍山,道不尽四时流转,诉不完地久天长,余音似尘花杳散,听者却意犹未尽,难以自拔,慨然生出惋惜之情。莫娘蓦地睁开眼睛,细看去哪里还有大虫的影子?晴空之下,树荫之中,唯有那清隽之人淡淡抬眸致意。
一根小小的玉箫便能令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这谢鸢驾驭音律的本领果然非同凡响,莫娘心底激流暗涌,怪自己定力不足,轻易着了道,更庆幸谢鸢心正,否则他若偷手来袭,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人于无声无息之间。
年轻文弱的书生,身怀绝技,遇虎不惊,更甚至表现出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定神闲。小姐说的对,他或许携带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接近,倒未必揣有恶意。莫娘心思翻转极快,若无其事道:“公子神乎其技,让人如痴如醉,以箫音退虎更是难上加难,莫娘这下又欠你一个人情。”
男子清润的眉眼溶进如洗的粼光中,似染上一重朦胧的雾纱,近乎看不真切:“投机取巧而已,不足挂齿。夫人独撼猛虎,遇险越勇,才让在下钦佩。”
谢公子一贯的谦虚叫人挑不出毛病,莫娘犹感觉这人与小姐有些相似,同样的云淡风轻,点到即止。不同的是雨墨儿源自性情,本性缄默。而谢鸢,他会好脾气与你相处,以完美的面貌示人,又仿佛隔有一道屏障,让人无法窥探那一副温文尔雅之后的真容。
硕歆嬉笑凑上来:“谢鸢哥哥,你好厉害,大虫就这样让你赶跑了?”
谢鸢微笑点头,温柔宠溺道:“万物之灵在思动,音律不止醒耳明神,若另辟蹊径亦可驱邪避秽。”
他略作解释,硕歆似懂非懂,回头问:“莫娘,小姐呢?”
莫娘一拍脑门,朝坡下望去,马车安静地停在道上,林雨墨已下到车外。狼狈的少女垂头散发,一手扶槐树一手捂住胸口,着实有些不对劲。莫娘与硕歆面面相觑,奔近才发现林雨墨脸色惨白,眉心紧锁,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浑身却冷得吓人,显然极力隐忍什么。
两人惊住,硕歆带着哭腔问:“小姐,你怎么了?”
车驾只在不远处,并未有异,以林雨墨心性之坚韧,刀剑加身亦不能使其变色,此刻情绪却波动极大,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莫娘感知到不可思议的变数:“雨墨儿,发生了什么事?”
林雨墨身上散发着寒气,整个人如同隆冬腊月的冰湖里捞出来的,她只抿唇不语,独自承受那一刻万箭穿心的苦痛。
天塌地陷,山河崩毁,汹涌澎湃的海水狂奔而来,将她狠狠淹没其中,任她苦海浮沉,垂死挣扎,上苍只漠然注视着一切,没有丝毫怜悯。她藏得很好,也掩埋得很深,原以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但世事不遂人意,老天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那个人,他终于出手了吗。她猜到了他的身份,也大致猜出了他的目的,却半点没有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予她雷霆万钧的一击,不留任何余地,直将她捶打得体无完肤,万劫不复……
耳边的风声流水一点点清晰,林雨墨沉溺很久才感觉心脏恢复跳动,硕歆屡次想唤,见莫娘摇头,只好悻悻闭嘴。直到她平复下来,莫娘试着问:“雨墨儿,你又想起那些事了?”
林雨墨的脸色仍显脆弱,渺茫迷惘,苍白如雪,仿佛随时会碎掉一般,她吃力低语:“走吧。”
……
午膳的食材很简单,只有一篮子野菇鲜笋,事实上谢鸢二人找到什么几人便吃什么,谁也没有异议。要说这谢鸢,看似个清贵儒雅的书生,干起粗活半点不含糊,沿路采撷野果、打点膳食,一应置办的井井有条,甚让莫娘省心。
他于溪边洗净山果野菜,硕歆已用石块搭好了灶台,这丫头聪明伶俐,跟在谢鸢屁股后面熏陶几日,照葫芦画瓢,摆弄得有模有样。野菜下到瓮里,硕歆没有像往常一样翘首等待或叽叽喳喳,而是微耷秀眸,持一根树枝意兴阑珊地拨弄着火苗。
谢鸢坐旁看了一会儿书,似给她的压抑所扰,挑眸问道:“不开心?”
“嗯。”硕歆低低应着,脸蛋写满失落:“我从未见过小姐那样,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好像难受极了。”
谢鸢对此不发表意见:“她待你很好是吗?”
硕歆再“嗯”一声,眼圈突然红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兀自咬唇生闷气。
“为何不劝劝她?”
“我想劝,莫娘怕我说错话,惹小姐更伤心,就把我赶出来了。”女孩无比低落。
谢鸢道:“如果在以前,她难过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抱她的手逗她开心,要么给她讲笑话,要么朝她撒娇。那两个老头规矩很多,小姐经常受伤,但她很坚强的,用不了我说几句她就好了。”
谢鸢静了一刹,温和的眸心划过波痕:“那不是坚强,是伪装的手段。有一种人,在被残酷的现实摧垮之后,便习惯将自己裹藏起来。”
他的语气很平很淡,听不出嘲讽还是怜悯,硕歆问:“那我该怎么办?”
谢鸢打开瓦瓮的盖子,扬散热气,瞧了一眼:“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愈大则更显树韧。我猜,你现在讨好她,会比以往更省力气。”
硕歆明显不信:“你骗人,又想挑唆我挨骂。”
谢鸢随心一笑,拾起书继续翻看起来,硕歆见他不理人,摇晃他的胳膊道:“谢鸢哥哥,你说话这么顶用,你去劝劝小姐吧。”
谢鸢抬头,静海般温柔轻肆的长眸望进她巧盼的眼睛里,弯唇道:“我和她又不熟,如何劝?”
硕歆心想也是,说来这二人一个缄默孤僻,一个清高矜贵,林雨墨淡若冰霜,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谢鸢倒是随和许多,又像天上那宁静致远的月光,他能亲和对待身旁的每个人,但不会独独拿出一份心思与谁深交。硕歆无奈,小姐与谢鸢哥哥相处数日,一人只管睡,一人光看书,好像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真是一对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