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蘅本认为可以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可谁料想，刚过了元日，接连十几天，天天都有礼部的官员和掖庭局的宫教博士亲自上门，来教她这个假公主女子礼仪、女工之类的东西。

她即便再不愿，也不敢推脱，毕竟这些人都是陛下钦点着派来的。

当然，安蘅和先生心里都明白，来的这些人，不光是为了教她，更是为了直接监视他们两人在柳荫宫的一举一动。

她当日还是宁死都不允，可隔了一天就转变了主意，虽然她也提了条件。皇帝李绎是怎样的人物，又怎会轻易相信她。

“先生，今日他们再来……你就别给他们开门……”安蘅在床上一滚，将被子卷成一团，活像毛虫作的一只大茧。

“我看啊，教你些女子之礼……也挺好的……咳……”孟青垆轻瞥向她。“你看你……哪还有点儿女孩子的样子……”

“孟青垆，你要是嫌弃我，你就直说！”她嘟着小嘴。

“别人再嫌弃你，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咳咳……不对，若是有人敢嫌弃我们家蘅儿，先生我第一个不同意！”

“哼，这还差不多……诶呀，成天在着破屋子里背什么《女诫》《女则》……烦都烦死我了……”

“明日就是上元了，你不是与陛下说了么……咳……上元给你放一天假……”

“是啊！”说着，她掀开被子，仰面向着屋顶，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

“快盖上……小心着了凉……咳咳……要是害了伤寒，明天可就不能带你出去了！”

“不行，你答应我的……必须带我去！”她突然露出认真的模样。

“好好好……咳咳……”

“先生，我怎么觉得你咳得越发厉害了……”

“大概……咳……是近几日没有休息好吧！”

正说着，门外便是阵阵敲门声。

“先生……你开了外面的大门了？”安蘅低声问道。

孟青垆点点头。

她无语。

大门不开着，外面的人又怎能敲得到屋子这扇门。

“你那么早开门做什么！”

“我……”

“别开别开……千万别开……就当屋里没人……”安蘅急忙摆手。

“这大门都开着呢……”

“安大人……安大人在么？”

“等等……”安蘅一愣，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只披了一件衣服就下床去开门。“如萤姐姐……我这也没打理……”

季如萤望着她一头乱发，不禁噗嗤一笑，“安蘅妹妹竟还没有起床么……”

她尴尬地笑笑，“如萤姐姐，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托着一件事……我明日要调入东宫了，我怕就见不到你……也无法都此物给你了……”

“姐姐进屋说话吧！”

“不必了，我不能待太久，要是她们发现我不在……就麻烦了……”季如萤从袖中掏出一纸包。“这药渣……我前些天就从尚药局拿了出来，就是一直没机会给你……”

安蘅打开纸包。“果然……这么大剂量的黄芪……”

“我趁尚药局奉御不注意，偷偷翻过了他们的簿子……发现那日与前一日并无煎药的记录……”

“多谢姐姐了！”

季如萤低下头，竟有一滴泪珠落在地上。“你真的要走了么……”

“也许吧……”

“那……那你……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如萤姐姐，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嗯嗯……那我先去了，我们……有缘再会吧……”

安蘅微笑着点点头。“嗯嗯，如萤姐姐快些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她心里虽有惋惜，却又很满足。在这混沌的深宫之中，还能遇见这样的人，遇见这样的明亮与温暖。

“这……不是那天来找我的那个姑娘么？”孟青垆在背后探头问道。

她伫立在门前。“是啊，希望如萤姐姐这样的人……一定可以被温柔以待吧……”

“好了，我们还是先想想我们自己吧……咳咳……”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长安街上。

正恰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先生，你看这个兔子……是不是很可爱……”安蘅指着面前那白色的纸兔花灯。

“你喜欢便买下来……”先生掏出几个铜板。“今日是你的生辰，有什么愿望都满足你……”

“嗯，要是天天都能过生辰就好了……”

“你想得倒美！”孟青垆勾起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子。

“先生，我是不是……也该束发啦？”她又盯向路边的簪子摊。

“嗯，女子十五及笄，许字……咳……”先生望着她，她那脸都快贴到一枚银簪上面。“喜欢么……”

她点点头，“这个上面雕的……好像是相思子唉……”

相思子可入药，却是有毒。相思故如药，毒入三分不可医。

“喜欢先生给你买……”孟青垆摸了摸腰间瘪瘪的钱袋。

她笑道：“算了吧，先生，这可得要不少钱呢……买了这个，我们几天都别吃饭了……走啦走啦……”

“诶诶——”

她一边推着先生往前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瞧去。

安蘅突然兴奋地蹦起来，“先生快看！那么高的花灯！先生快看……那个……那个喷火呢……”

洛阳的灯节，虽然热闹些，但哪里比得上长安这般繁华。

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若不是先生紧紧拉着她的手，估计早就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冲散了。

两人行至湖边。

“先生，快看……湖里有好多水灯啊……又不是中元……”

“这灯节，人们祈福平安，放些水灯……也不见怪……咳咳……你在这里等我啊，别乱跑……”

“诶，先生，你去哪儿！”

不一会儿，孟青垆就返了回来。“蘅儿！”

“先生，你从哪儿弄的孔明灯？”

“自然是买来的……咳咳……”

“又……花了不少铜板吧……”她了解先生的，平日里多花一枚铜板都心疼的不得了。

“没有没有……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能不许个愿望呢……快过来……不然这灯要灭了……”

她将手中的兔子灯放至一边。

他们两个人一起抓着，一起抓在灯的四个角上，一同松手，明灯缓缓升空。

“快，快许愿！”

“先生也许……”

“好，好……”

安蘅双手抱在一起，闭上眼睛，嘴里小声呢喃。“希望……蘅儿……能永远和先生在一起……”

她睁开眼，发现先生正笑着望着自己。

“先生许的什么愿？”

“许愿……不告诉你……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好吧！”安蘅一下子搂住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先生……我就要走了……”

“先生跟你一起走……先生说过的……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了……”

她仰望着夜空中的明灯，“先生，你说……师父他……”

她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个没有师父陪伴的生辰。

以前的这个日子，别人的上元佳节，只有师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生辰。

可这转瞬之间、白驹过隙，失望、失落、失去……得到……一切都太快了。

快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还好，还有一个人依然记得，先生。

她嘴角微微上扬，凝望着先生，眼里竟斟满了泪光。

孟青垆眼中满是宠溺，“蘅儿长大了，你师父他看见现在的蘅儿……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嗯嗯！真想……永远这样靠在先生的身边啊……”

他轻吻着她的额头，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似乎是微微的叹息。

灯影摇曳，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浮现着他们依偎着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