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冬，寒冷潮湿。

郝梅开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开了几次除雾，很快又是新的一层，搞得郝梅心情颇是烦躁。

今天省公司过来绩效考核，郝梅身为公司财务总监本该晚上陪饭局，但她推托了，让公司分管副总和财务副总监出面相陪。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私事而缺席重要应酬。

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

女儿豆豆的班主任下午打电话给她，让她晚上务必要去一趟学校。郝梅不敢怠慢，立刻就着手安排手头工作。饶是如此，脱身时也已经华灯初上。

同事们都表示了理解。因为豆豆正读高三。

高考生家长，在人情味比较浓的单位拥有一定的“特权”。

刚刚完成新一轮除雾，副总监来电话了：“郝总监，班主任的茶喝完没？你还过来吗？”

郝梅一点儿应酬的心情都没有：“还在等老师呢，刚和班主任谈完，还得和专业老师谈。”

“艺术生家长真是不容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安心啊，这边挺好的。”

“嗯好的，保持联系。”郝梅在车载蓝牙系统上点了挂机键，结束了谈话。

她说谎了。她和班主任和专业老师都谈完了，谈到身心俱疲，根本不想再去参加什么饭局应酬。

想到刚刚被两位老师“围攻”的场景，郝梅都觉得心烦意乱。

班主任：“杨瑜妈妈，高考不是儿戏，不能任性，必须叫杨瑜回来对接。”

专业老师：“咱们不是说北京不好，北京的机构老师出身名校，水平高、实力强，咱们必须承认。但你也知道省统考的重要性，省统考拿了高分，去冲美院、冲艺术名校，才有底气啊。”

郝梅气势很弱，但也必须发表自己的意见：“杨瑜在北京画室的几次模考中都名列前矛，不至于省统考都不能保证吧？”

专业老师：“现实很严峻。咱们省统考认可的画风，跟北京那些美院名校认可的画风相差非常大。我也看了她最近的作品，必须说，的确是高手，但这画风咱们省那些阅卷老师不认啊。有什么办法？所以一定要回来对接，越快越好。”

班主任也敲边鼓：“杨瑜可一直是咱们艺术班的重点苗子，基础好，脑子灵，也坐得住。回来对接两周，考完省统考，立刻再回北京准备校考，这是两全之策。”

最后，专业老师扔出了杀手锏：“你看，这是我们历年的统计名单。艺考风险极大，尤其校考，除了实力，还有运气。谁能保证校考一定拿合格证？高手出征、空手而归，每年都比比皆是。杨瑜这么优秀，不能拿孩子的未来开玩笑啊。”

郝梅无话可说。

她一学财务的，对什么南北画风一无所知。也是女儿执意要学美术，她才临时恶补了些艺考常识。

给一财务总监说再多的道理，不如给她一张小表格。什么曲线、比对、拿证率、录取率，可以将郝梅瞬间说服。

告辞时，她算是答应了老师的要求，会安排豆豆尽快回来对接。

接下来她面对的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说服豆豆。

一边开车，一边除雾，一边郝梅心里就已经打了好几稿的腹稿，都觉得不太满意。

正要再重新起草一个，车载屏幕突然又亮了。

豆豆来电话了！

这个点，豆豆应该正在画室集训啊，怎么会打电话？郝梅心中一紧，赶紧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豆豆的哭声：“妈……我觉得我不行了。我考不上北京时尚学院了，我画得好烂，怎么这么烂……呜呜呜……”

“怎么了豆豆，别吓妈妈。你怎么没上课啊？你在哪儿啊？”郝梅急问。

电话那头有风声，听起来很空旷，显得豆豆的声音更加绝望。

“我在街上。通州、宋庄的大街。北京下雪了，路灯下一团团的雪花，和咱们江南的不一样。”豆豆轻轻抽泣着，“妈，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郝梅心急如焚：“别乱想啊。豆豆，小豆，外面多冷，你快回画室去，一会儿老师肯定会找你。”

豆豆却不为所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妈，我就在街边。我身后是画室，而我面前、在街道对面，是通州精神病院。一街之隔。妈……一街之隔。”

郝梅已经吓到魂飞魄散，赶紧靠边停车。

“豆豆，听妈的话，快回去。你们这什么破画室，怎么开在精神病院对面！”

豆豆却破涕为笑：“这才有意思啊。考好了，转身回画室上光荣榜，考砸了，直接去对面。这是人生的寓示。”

“胡言乱语。寓示个屁。我和你爸两个大俗人，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神神叨叨的宝贝，不是医院里抱错了，就是你投胎投错了！”

郝梅的丧气话是真把豆豆给逗笑了。

她长叹一口气：“妈，别担心。我就是想家了，想你和爸了。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在家乡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我不想呆在画室里，想出来透透气。”

“透气是好事。但别乱想撒。”郝梅埋怨，“朝我发泄发泄是没关系，当妈的总是不会嫌弃你，不要跟老师发人来疯啊，老师可不是你爸妈。”

电话里传来几声狗吠，越来越清晰，似乎是豆豆拿着手机，正在向狗狗移动。

豆豆的声音有些沮丧：“今天模考了，我都排到二十名之后了。我担心自己考不上了……”

机会来了，郝梅立刻道：“无所谓。咱回来好好对接省统考，省统考拿个高分，以你的文化成绩，妥妥的985和211，咱不稀罕北京时尚学院。”

说实话，这就是郝梅的心病。

自从豆豆死心塌地要当美术生，郝梅的心都碎了。尤其那些嘴碎的，还喜欢一脸惊讶：“呀，怎么当美术生了？我记得你丫头以前成绩挺好的呀？是上了高中退步了吗？”

我呸！谁说美术生就是文化差，我家豆豆走文化也是妥妥211好吗？

是这丫头太固执了，一心要当服装设计师啊！

果然，一听妈妈说不稀罕北京时尚学院，豆豆立刻就委屈了：“可是我稀罕啊……”

郝梅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只要一听豆豆这声“稀罕”，她就知道，豆豆还是不想放弃的。豆豆只是高压集训太久，压力太大了。

电话里传来小狗的呜咽声。

“离陌生的小狗远一点啊，别被咬到了。”郝梅道，“还有，学校老师说你得回来对接，要不要妈妈去和画室老师谈谈……”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

车子剧烈地晃了一下。被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