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停止外泄后,元东州的温度骤降,一下子就从夏天进入了冬天。
将将戌时,街道上便静了下来。
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缩着脖子往家赶,不断哈气在手心里,搓了又搓。
“嘶~”从香楼里出来的地痞冷得打了个哆嗦。
想到最近死了那么多人,他整个人都觉得毛毛的,又壮着胆子高声说,“这鬼天气,怎么突然就转凉了。”
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回了香楼。
夜再深一些,街道上只听得见冷风呼呼声。
寿材店的两父子拉着两车楠木,赶在宵禁之前进了城,看着阴森清冷的街道,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瑟瑟发抖,冷汗直冒的儿子,“爹......”
“什么都别想,什么也别问,跟着我走”老汉深吸一口气,强行控制住发抖的双腿,牵着马往前走。
做这一行,也是没点胆子怎么成。
儿子咬咬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声音。
“哒,哒,哒......”马蹄声混合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
落叶被吹得打旋飘起,满天乱飞。
“哒嗒”老马突兀地停了下来。
像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堵‘墙’,挡住了去路。
马车左前方挂着的灯笼,也被这一滞给晃灭了。
“咚咚咚咚......”老汉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心跳快得要跳出来一样。
“爹,爹......怎,怎么了?”儿子腿肚子都软了。
老汉僵着脖子不敢回头......缓了好一会儿,看着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带着颤音说,“我,我们换一条路。”
儿子刚想问什么,想起老汉的话,赶忙闭上了嘴巴。
随着两辆马车从主干道离开,转进另一条街道,几股阴风从各个巷口刮过,在主干道上聚成一堆阴影。
阴影一,“找到了么?”
围在阴影一周围的阴影,左右晃了晃。
阴影一,“香楼、厨房、猪圈、茅坑、屋顶、荒郊野外等等都找了?”
周围的阴影上下晃了晃。
阴影一,“这可怎么办?”
“诸位是在找这个么?”一道沉着冷静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阴影们吓得一闪,全部缩在一边。
阴差一看着面前的女子,手放在腰间的锁链上,“什,什么人?!”
背后的阴差二凑到阴差一的耳边,“老大,她好像不是人。”
这还用你说?阴差一朝后斜了斜,以表示‘翻白眼’的动作。
“你是...天族?”仙族神族大多都会效力天界,因而也被其他几界称为天族。
昭月微微低首致礼,“是,在下是冲阵营武卫大头...”
额......为何我会说的如此顺口?!
算了,就这样吧......昭月鄙视了自己一下,递出装着摄魂珠的盒子,“这是元东州死者的魂魄。”
“据我所知,冲阵营都是妖”阴差一并没有马上伸手去接盒子。
昭月再把盒子往前送了送,“我加入冲阵营还不到三个月。”
阴差一谨慎地‘看’了昭月一会儿......慢慢拿过盒子,让背后的阴影清点一下。
阴差二,“一,二,三,四......”
阴差一转过去给身后的阴影一个‘爆头’,那团阴影立即‘矮了一截’,“你他娘能不能别出声!”
“哦”阴差二委屈巴巴地转了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阴差二转回来,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少了十三个命魂。”
阴差一的右手握紧了锁链,“还请姑娘解释一下。”
“这是因为......”昭月一边承受着十几道阴森森的目光,一边解释命魂丢失的原因,并省略了阴差不需要知道的部分。
阴森森的目光慢慢缓和了许多。
可阴差一的手并没有从锁链上拿开,“你是想让我们帮你找修补命魂之人?”
昭月心道,真是聪明又直接啊,“是。”
“好”阴差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嗯?这么坦率的吗?
阴差的语气染上了一丝喜悦,仿佛是笑了笑,“你若是什么也不要,我反倒会怀疑,你既然有条件,那就正常了。”
嗯,这逻辑没毛病。
昭月,“我明日就要随冲阵营离开元东州了,之后要如何联系?”
阴差一拿出一块黑黑的石头,“要找我的时候,在夜黑风高时或者阴气重的地方点燃它。”
昭月伸手摄来黑石头,掂了掂,一点重量也没有,“什么时候可以找你。”
“后日便可。”
“多谢”这个理解,毕竟回去查阴阳录也需要时间,两日已经很快了。
并且,哪怕是同属性的命魂,也不能直接修补,需要培养。
所以,短时间内,昭月并不担心那十三个命魂会出问题。
“等等”阴差一叫住要走的昭月。
“嗯?”
阴差一扔回昭月刚才给的盒子,声音里满是不屑,“你的东西。”
昭月接住盒子,好像看到了阴差一不可一世的臭脸,以及他身后插着腰、歪着嘴,吊儿郎当抖着腿的阴差小弟。
再看盒子......摄魂珠里的魂魄已经没有了。
的确有资格嚣张。
昭月赶紧走了。
却没看到阴影们集体沉了一下,就像人松了一口气。
北荒,北方极远荒芜之地,原本夏季昼长夜短,冬季昼短夜长。
可最近十几年,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日日都寒气逼人,月月都有暴雪。
山里的树几乎都被积雪压断过,崖壁上挂满冰凌,通往营寨的道路一晚不清理,就会被大雪掩埋。
以祝成的修为,当然是不怕冷的。
可主修火系术法的他,十分讨厌这种天气,加上炘元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他最近的脾气越发暴躁。
穿着灰色傀儡衣的乐君玑立在大帐里侧的角落,头发全部挽起来用木簪固定在头上,清秀娟丽,又有几分英气。
只是脸色发紫,显然是有些挨不住了。
祝成用余光扫了扫乐君玑,张扬倨傲,“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还早着呢,待白虎族的阵法一破,这天气会更冷。”
乐君玑本来不想说话,可又想到这会让祝成说她不敬大神,便卑微地低下头,“有您在,北荒妖众翻不起来的。”
“呵~”祝成冷笑,“原来一身傲骨如你,也会说这种奉承的话。”
‘一身傲骨’这四个字比耳光还要响亮地打在乐君玑脸上,她却只能默默忍下,不敢表现出一丝情绪。
“将这些交给军中星官。”
乐君玑动了动僵冷到没有知觉的脚,用尽力气握了握不听话的手,才去拿祝成放在桌前的册子。
册子一本没掉。
又少了一次发难机会的祝成有些不悦,“每位都有,不可出错,不得延误。”
“是”乐君玑抱着册子,躬身退出帐外。
整个身躯冷得只剩心口还有一点温度。
若不是出身雪族,体质抗寒,她怕早就冻死了。
可现在的情况,也离死不远了。
修为被废,灵元残破。
没有祝成的允许,还不能重新修行。
这段时间,灵脉也开始闭塞。
再这么下去,她...不这么下去,她能怎么样呢?
崇玉在战场上失踪,昭月被罚到杂役营......她谁都指望不了。
只能指望自己。
乐君玑抱着册子,从奢华无比的马厩里挑选了一匹全身雪白的马。
“我要给各位星官送些东西,麻烦了。”
白马不屑地偏过头,不理乐君玑。
乐君玑深深鞠躬,鞠到最低处,保持不动,“麻烦您了。”
白马白了乐君玑一眼......不情不愿的从马厩里走了出来,趴在地上,“最后一次。”
待乐君玑骑上来之后,白马看似嫌弃地提醒,“抓稳了,空中风雪大得很,掉下去摔死你。”
“嗯”乐君玑一手抱紧册子,一手抱住白马的脖子,尽可能的趴在马背上。
白马长嘶一声,乘风而起,四蹄狂奔,转眼就到了万里高空。
半刻不到,就落在了霜寒星官所在的营地。
给了册子,又狂飞了一刻左右,直接到了玄真星君的帐外......
星官的基本技能是根据所处环境为大军辨明方位。
中级技能是根据星象与天象,提前预警、转化危机、协助退敌、调用星辰之力。
哪怕是乌云密布、阴天大雨也不会受到限制,因为星辰只是被遮住了,并没有掉下来。
高级技能便是破阵布阵、改命、换位、逆转、搜寻神识等等。
通常情况下,哪怕是个低阶星官,只要能派到军中做事,都会受到重用。
但单论战斗力,除上曜星君外,众星官之中,没几个能打的。
如今天界在北荒的军力,都是祝成在统领,各个地区的重要程度与布置的兵力不同,配备的星官位格不同,任务自然不同。
原本这些军令应该由星官亲自到主帅处来取,可如今北荒妖众气势汹汹,已杀了九名神将,五千士卒。
天界一方,能够领兵作战、独当一面的大将本就比妖族少,这下更加大祝成的布局难度。
他哪还敢让这些作用极大的星官冒险。
北荒辽阔,各个营地相隔甚远,虽然都有法术,可一来一回的总要点时间,万一就在路上的被妖给暗杀了,援救都来不及。
因而,除必须当面商讨的军情,祝成布置任务要么通过传音,要么挑些无关紧要的仙侍去送信。
反正这些册子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妖族夺去也看不懂。
乐君玑,就是无关紧要的仙侍之一。
送完册子返回的路上,暴雪如期而至。
乐君玑抱着白马脖子的双手硬如石头,眉毛睫毛上均结了一层层薄薄的冰,风雪刀割似的刮在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布满细小裂口,缓慢的愈合,又反复被冻裂封住。
“喂,你不会要死了吧?”白马放慢了速度,降低了高度。
乐君玑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白马抱怨的化出翅膀,“真倒霉。”
金色的翅膀一化出来,乐君玑立即感觉温暖了不少......待眉毛睫毛上的薄冰化了,脸上总算浮上几丝血色,指尖也有了触感。
危险也随之而来。
“噗呲”妖气凝聚而成的长弩猛然穿透白马的后腿。
白马嘶鸣着翻转落下,分别和乐君玑摔在厚厚的积雪中。
“呃......”这一摔,完全将乐君玑摔醒,忍着剧痛爬起来查看周围。
白马就摔在不远处,鲜红的血染红了大片白雪,异常醒目且散发十分诱人的精气。
“跑!”白马吼道。
几只妖转瞬而至,扑到白马身上撕咬......
乐君玑的第一反应也是跑。
不顾一切往大营跑!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踏雪无痕的消失在几只妖的视野里。
可没一会儿她便气竭地摔在雪中。
左小腿上还被挂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乐君玑咬牙爬起来再跑。
一拐一拐的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低沉的蛇吼穿透风雪而来,血盆大口从乐君玑头顶咬下......
寒风呼啸的吹开帅帐,帐中有光一耀,大雪便不再吹进来。
祝成顿笔聆听,胄甲响动的声音在帐外停下,“大神,天策营又有小股偷袭,陆选将军已经将其打退,俘虏四十名妖兵,一名小将。”
“剐了他们的皮丢出去。”
周武卫愣了一下,小心问道,“不需要拷问一下吗?陆选将军说小将可能知道驰狼下一步的计划。”
祝成微微抬眼,“什么时候,你也能质疑本神的决定了?”
“末将不敢!”周武卫单膝跪下。
“白虎君的情况如何?”
“白文习说,让大神再等等”周武卫略带私心地说。
祝成觉得自己的压力更重了,以白虎君的性情,他怎么可能放任众妖冲击余下的封印,怕是又不好了。
“转告白文习,毗罗禁最多再撑半月”祝成已经在避免出现防守薄弱点的同时,尽可能的缩短战线。
但半月之后,白虎君还不能领兵,北荒大战便会全面爆发。
“是”咦,周武卫很是意外,居然没有发火?
不应该啊,可他不敢问,一问,祝成保证把气撒他身上。
祝成贪婪、记仇、好大喜功、恋栈权位......所有上位者有的缺点,他几乎都有。
但唯独不愚蠢。
周武卫想借他的身份压一压白文习,他如何不知?
可笑,什么时候,区区一个武卫,也敢动这种心思了。
若在平时,就凭小小武卫妄图挑拨离间,祝成就能把他捏碎。
白文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可......
祝成收回了发散的思维,敷衍道,“宣令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王宣令在大帐中显身,“大神好耳力,我这刚到,您就知道了。”
祝成皮勾了勾嘴角,瞧着王宣令的小人模样就觉得讨厌,“哼,行啦,别废话,有什么事快点说,本大神忙着呢。”
王宣令看祝成也很不爽,但却不会表现出来,“尊上让我来问问,大神有几成把握?”
祝成沉默片刻,眼中少有的信心不足,“若白虎君能在半月之内康复,尚有六成把握。”
六成,不是彻底打赢北荒大战,而是拖延到其他地方的战事解决。
“白虎君怎么了?”王宣令这才细看,祝成的眉眼处确实有几分神思倦怠的样子,想必是真累着了。
祝成不耐烦但无可奈何,“还能怎么,心疾复发,北荒妖众日夜不停的冲击封印,儿孙又不争气,坐关了。”
王宣令眉头微拧,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对白虎君这种级别神来说,坐关就是元神出了大问题。
一不小心,就会元神溃散,身归天地。
可这儿孙不争气是怎么回事?
王宣令虽然只见过九虎两次,可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个挺努力,挺聪明的孩子。
“白虎少君是做”
祝成,“不是他,是白虎君那个多年前出走的小女儿,带着不知道和谁生的儿子回了族里。”
王宣令惊讶到了,“......”
祝成轻蔑的调侃,“这种丑事,不利于军心稳定,本神也没有多问,宣令大人若感兴趣,不妨自己去了解。”
王宣令淡笑着转了话题,“那如果半月之后,白虎君不能出战,将会如何?”
祝成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王宣令懂了,“那...是否可以用别的将领取代白虎君?”
祝成嗤之以鼻,笑王宣令不懂战事还瞎出主意,“想都不要想,白虎一族向来桀骜,让一个‘外人’去统领,如何服众?况且白虎族会怎么想?”
“我是说”
祝成知道王宣令说的是九虎,“白虎少君虽勇猛无畏,资历和修为却浅得很,不足以号令整个白虎族,更不足以共谋北荒大局。”
他堂堂一个大神,才不屑和一个毛头小儿共事。
“那依大神所见,何人可担此重任?”王宣令卑微求教。
祝成这口气顺了。
看吧,还得是本神拿主意,“若白虎君确实不能出战,白虎族的文习或可一试。”
这也是祝成忍耐白文习的主要原因,除了白虎君,也只有他能让那群臭老虎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