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锦行礼告退,出门时脚步匆匆。
不久前她还在楚梓兮面前耀武扬威,彰显自己在王府里的女主人地位,如今想起来竟真是讽刺。楚梓兮这个女子到底是要比自己有魄力,她能狠下心来,给自己下断肠草之毒,栽赃嫁祸于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华锦为何不认为这个局是祁琏故意所布,只为了借自己的手除去皇后?因为祁琏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她仓皇之中认罪,王爷却未对她治罪,只罚了南芷十板子,王爷未尝不知此事原委。可是他依然选择相信楚梓兮是人所害,而不是自导自演。
为什么?因为她的的确确中了断肠草之毒,王爷心疼了,心疼了就得有人付出代价。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能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就好。
侍女将煎好的药送进房间,然后退去。
元琅坐在床边,亲自喂药。
楚梓兮此时已不省人事,昏死过去,喂进去的药有大半都洒了出来。
他拿了手帕给她擦拭,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轻叹了口气,声音及不可闻,“这又是何苦呢。”
她性子太倔,总归是要在他这里吃些苦头的,他只肖再狠一狠心,天下和她,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她的睡颜有些不安,元琅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直到她面色转缓,平静下来,他方起身,出了门,祁琏在门口静静等候,“主子。”
“这里的看守撤下去一半,兰轻伤势如何?”
祁琏听到这里,神色一凛,低声道,“她伤势不重,只是还未痊愈。”
“既然如此,便让她来伺候皇后的饮食起居。”
她身边总归要有一个自己的人,他才安心。
“奴才遵命。”
交待完这些,他抬脚欲走,刚走没两步,祁琏在身后叫住他,“主子留步,奴才有一事不明,请主子示下。”
“讲。”
“事成之后,屋里的女子主子打算如何处置?”
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元琅没有转身,祁琏站在后面看不到他的神色,他说出来的话也是没有情绪的,“与你无关。”
“主子,这女人留着是个祸害,”当年的事情便是最好的证明,“若不是她,您怎会在如此苦寒之地,天下早便是您的了,先帝明明传了信给您……”
“住口!”
一声厉喝之后,祁琏觉得耳边一股寒风呼啸而过,随后便是利器插入柱子的声音。
他的主子,尤擅飞镖暗器。
祁琏低头,跪下,眼角看到地面上有一缕头发,不禁心寒,“主子,您就是要了奴才的性命,奴才也不愿意看您被她蛊惑心智。她是妖女,迷惑了先帝,拟造遗诏,让您与皇帝兄弟反目,此女万万不可留。”
“祁琏,本王最近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了,你竟敢教本王做事?”
又是一支飞镖,直直的向祁琏飞去,祁琏头皮一疼,头上的玉冠和飞镖一起应声而落,祁琏咬了牙,“奴才不敢。”
“本王且问你,兰轻若是死了,你该如何?”
这一问,祁琏没能答上来。
祁琏对楚梓兮的厌恶并不是自然而生的,第一次遇到这个女子,他惊为天人,想来只有这样的姿容才能配的上他的主子。
那时的楚梓兮每每与元琅私会,必定带着兰轻。他是明安王的贴身侍卫,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不在少数,可他偏偏看上了模样并不出众的兰轻,她聪明又伶俐,性子京都城里那些柔弱温柔的女子不同,娶回家做娘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若是兰轻死了,他该当如何?祁琏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幕,城楼下的兰轻挡在楚梓兮身上,那支飞驰而去的箭已经没有回头之路,尖利的箭尖没入她的身体,鲜血汹涌而出,浸透她的衣衫。
他的心口,是彻骨的疼痛。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过不了这一关,是因为没人帮他过。可主子不一样,主子还有他,他不能对这个妖女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得做些什么,哪怕主子以后会恨他入骨。
洪年刚从京都城动身追捕楚梓兮的时候,元郇便已经差人飞鸽传书给西关城的密探。
所以楚梓兮还未到西关城,探子便开始密切留意明安王府内的动向,发现她的踪迹之后一面往皇宫内传了信,另一面去了北州城,在城内找到了洪年,与洪年商定计划后伺机而动。
明安王太过防备,皇后所住的房间被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的日夜防卫,探子根本找不到可趁之机与楚梓兮取得联系。
那日探子乔装成王府内的巡逻侍卫,看到先后数名医官进入了皇后住的院子,趁机打晕其中的一名医官,混在里面,进到了皇后的房间,得知皇后中了断肠草之毒,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当下便觉时机已到。
果不其然,明安王放松了警惕,院子里的守卫撤掉了一半,救皇后脱身似乎指日可待。
可他们的皇后,现下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直到和皇后一起带进明安王府的那个姑娘,出现在了这个院子。
兰轻身上的伤势虽然不重,这才四五日的功夫,伤口的疼痛确实消减了几分,可到底还是有些行动不便的。这几日她在王府里不曾受屈,照料她的侍女对她无微不至。她这里尚且如此,更别提殿下那边。
想来明安王不会对她如何。
祁琏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房间来回走动,看行走之间是否会扯到伤口。
侍女在外面叩门,“轻姑娘,您有贵客。”
贵客?在这西关城,她哪里来的贵客?狐疑片刻,“请贵客进来。”
兰轻在门后面站定,门向里推开,抬眼便看到侍女的身后,背对着她,覆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手腕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兰轻看到那男子露出的手臂上,缠着一根红绳,红绳上坠着一枚碧色玉环。
那玉环有些眼熟,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然而不要紧,即便是她想不起来,这人便是化成灰,她也是认得的。
祁琏。
“你来这里做甚?”
兰轻的语气,冰冷无情。
祁琏转身,看到她神色冰冷,眼睛里竟是难得的温柔,“我不能来吗?”
明安王府,有什么地方是他祁琏不能去的。
兰轻看向侍女,“方才你说有贵客到访,如今贵客在哪里?”
侍女看出来兰轻面色不善,缩了缩首,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惊怕,眼前的这位是殿下身边的大宫女,若是得罪了她,日子定不会好过。可身后的这位是王爷的亲随,更得罪不得,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吞吞吐吐道,“姑娘……奴才……”
祁琏看出了侍女的窘迫,出言嘲讽道,“你与她并无不同,都是奴才,何苦怕她呢?”
兰轻瞬间涨红了脸,咬了嘴唇,手推上了门。
祁琏见状,迈出一步,手臂撑住门框,不让她关门,“难道你不想见你家小姐吗?”
兰轻的手突然停住,随后低哼一声,“我家小姐已贵为皇后,便是明安王也得好好招待她,我又何须担心她呢。”
“过了这么久,你的嘴巴依然很硬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对他,向来没有耐心,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皇后中了断肠草之毒,命在旦夕,你现在去,兴许能见她最后一面。”
祁琏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带笑,眉眼间都是欢意,尤其是在看到兰轻瞬间变色的面容,这个女人坚硬的躯壳似乎已经被他击碎,他觉得快意无比。
兰轻夺门而出,祁琏跟在她身后,冷声嘲讽,“你知道她在何处?”
她当然不知道。
祁琏心里明镜一样,这个女子,从来对他没有半分情意。王爷和楚梓兮生变之后,他和兰轻之间,也再没有任何可能。
月影轻斜,寒风呼瑟,夜幕下的明安王府,静谧无比。
兰轻跟在祁琏后面,穿过幽深的长廊,长廊被草木和墙壁包围,这样的情境,多少有些阴森可怖。
一团黑影闪过,兰轻向前一跳,撞到祁琏身上,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背后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祁琏回头,模糊中看到她眉头紧皱,他将手中的灯笼凑近,看到她苍白的唇色,眉心一紧,“吓到了?”
兰轻没有吭声,避开他,往前走。
祁琏在后面跟上她的脚步,“夜色浓重,你慢些。”
在这黑暗的长廊中,兰轻忽然想起他手腕上戴着的那枚碧色玉环,似乎同她前些年丢的那一只耳环,一模一样。
那对耳环是她心爱之物,在她被娘亲卖到将军府为奴的第一日,夫人将这对耳环赐给了她,让她伴在小姐左右,一生追随。
“三少爷,在何处?”
兰轻想了许久,还是开了口问他。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个回答在兰轻意料之中,显然他并不会告诉她。
“楚凉的心思,原不在你身上,你也不要痴心妄想了,”这一刀补得很到位,“你可知他不顾一切所救的那个女人是谁?”
兰轻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竖起耳朵,听他缓缓讲到,“是廖棉。”
她吃惊,猛然停住脚步,转身,“她不是早已死掉了吗?”
“廖奇山,自然有能力让她死而复生,躲过一劫。”
廖棉,是先帝在时户部尚书廖奇山的掌珠,模样不仅生得好看,心地还极为善良,是当年京都城里美名远扬的大家闺秀。有一年北方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尸横遍野,京都城流入大量北方灾民,灾民围堵京中富户,凡是有钱的人家统统闭门不出,一时间便形成了灾民与富豪僵持的局面。时年不过十岁的廖小姐为解一方困境,作主大开廖府粮仓,救济灾民,并且力劝廖奇山上书朝廷,将灾民分散安置于各个豪族之下。
此举得到先皇赞赏,廖棉因此称为京都城中人人称赞的名门贵女。
佛寺的偶遇,让楚凉对她倾慕不已,可是后来,梁贵妃自缢,已到不惑之年却又痛失爱妃的先帝在一日午后突然想起当年献计解困、冰雪聪明的廖棉,当即便下了圣旨,迎她入宫为妃。
当时的廖棉与楚凉早已如胶似漆,入宫,便是违背她与楚凉之间的诺言;不入宫,廖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不过在皇帝一念之间。在痛苦中挣扎数日的她,最终选择了自缢,生命定格在了十六岁。
从此,她成为楚凉心中永世的痛。想到这里,兰轻大抵能明白为何楚凉不惜一切,也要去救她。当年廖棉为了信守诺言,选择终结自己的性命,如今楚凉,又怎会为了大宁区区一座城池放弃她。
兰轻从未妄想过,打她一进将军府,她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是奴,楚凉是主子,他们中间横亘着千万道沟壑,更何况楚凉原本心里便没有她。
兰轻冷冷一笑,“你何须劝我呢?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