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郇走出勤政殿的时候,雪下得越发大了。
兆喜见他出来,忙不迭的上前,恭敬道,“陛下,小心路滑。”
冰冷的雪花落到脸上,很快消失不见,“人在哪里?”
兆喜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已拿了张草席裹了。”
“抬过来,让朕瞧一瞧。”
兆喜听了,一惊,不知他是何意思,但还是开口道,“陛下,中鹤顶红而死的人会七窍流血,死相可怖……”
“抬过来。”
元郇不耐的打断他的话,沉声命令道。
兆喜噤了声,对着不远处候着的小太监抬了抬手。
那两名小太监见状,抬着手中的草席快步跑了过来。
“搁地上吧,”兆喜说道。
青色的石板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掩盖,那卷草席就这样被随意的放到了雪地里,兆喜走到席子旁边,打开。
元郇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
女人身上的华服已经被褪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里衣,里衣领口那里有些松垮了,露出女子雪白的脖颈;那张曾经清雅美丽的脸,如今布满了鲜血,红色的血泪自眼角滑下,落到嘴边凝固成一条血线,她的嘴巴微微张着,嘴巴里吐出的血污遍布脸颊,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元郇打小在后宫里长大,见过不少横死的女子,死状凄惨的不在少数,他的母妃便是其中之一。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他从宫外回来,推开青鸾殿的门,入目的便是母妃悬挂在梁上的身体。
不知丞相看到自己最爱的女儿如今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想。
他移开了眼睛,面色平静,“起驾。”
草席又被卷了起来。
抬起来的那一刻,女子的手慢慢的滑落下来,苍白而又无力。
人声渐远,万籁俱寂,方才放过席子的地方,白色的雪地里,绽放出点点红梅。
云摘挽着楚梓兮从勤政殿里走了出来,楚梓兮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雪,还有那几点血迹,若有所思。
雪花簌簌落下,过不了多久,这些血迹都会被掩埋,所有一切都会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云摘,本宫是不是做错了。”
在这场阴谋和罪恶里,有太多的人失去了性命。
她的父兄,还有那些枉死在青城山的将士,还有她的兰轻。
当然,也有张青茹。
也许,她才是这一切的万恶之源。
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有的一切。
“殿下,您说什么呢?这都是她咎由自取,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可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您该歇了。”
云摘以为她对张青茹的死心怀愧疚,出言安慰。
是了,她该歇了。
她知道,再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京都城里,一把火将会烧起来。
这场火,会除掉元郇心中的毒瘤。
京都城,相府外。
灯火通明,皇帝的禁卫军高举火把,将丞相府围的水泄不通。
相府内,丞相夫妇在正厅内来回踱步,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真是可笑,你生的好儿子,简直是蠢出了天际,别人一封信,他就敢谋反。”
事到如今,他已深陷囵圄,难以自救。
大难临头,方知陪伴多年的枕边人是何模样,张夫人听到他如此说,心寒至极,“当初我就说,不要让良儿带兵打仗,他不是这块儿料,是你为了夺楚氏父子手里的兵权,非要将他送到前线去,这一去就是七八年,这下好了,我连良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得了。”
她十月怀胎,费尽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为了她夫君的一己私欲,成了他手中与皇帝博弈的棋子。
“够了,这么多年你竟是白活了,咱们只要撑住,只要撑住,皇帝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若是他在京都城死于皇帝之手,不远万里他的儿子定会带着万千兵马,杀进京云宫。
皇帝手里除了一万禁卫军和五千御林军,便再没有兵力了,绝对不会是良儿的对手。
他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神,坐了下来,抬手让侍女倒了杯茶水。
一口茶还没下肚,外面就传来了宫人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张相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杯子里的茶水混着茶叶,颤巍巍的洒了出来。
夜色已深,来者不善。
不知为何,张相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个月以前,长安街上,平南王府的那场大火。
那场大火,火光冲天,将漆黑的夜空映的红彤彤的,火舌像风一般,将整个平南王府化为灰烬。
他轻轻的将茶杯放到了桌子上,不曾发出半点声响,他站起身,理了理衣冠,看了眼陪伴自己多年的夫人,不知何时,她已满头华发。
她红着眼眶,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沧桑和恐惧。
他走到她身边,理顺她额前的头发,温声细语道,“不要怕,相信为夫,不会有事的。”
“老爷,若是……”
话到嘴边,张夫人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只能低低的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雪又大了些,风呼呼的吹过来。
元郇还未走到正厅门口,丞相夫妇便出来相迎了,许是风大,又许是下着雪,有些冷,一向身体康健的丞相夫妇,竟然有些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的跪到地上,行了个礼。
元郇置若罔闻,仿佛不曾看到一般,径直绕过他们,走了进去。
他的身后,跟着挎着刀剑的洪年和十几名御林军。
他们进去之后,兆喜在外面站定,命人将门关上了。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慢慢合上。
张相抬头,高座上的皇帝正襟危坐,满脸阴沉,“丞相,朕自问待你不薄。”
皇帝直入正题,张相自然也就不再寒暄,“陛下今日,是来兴师问罪了。”
“张继良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元郇冷哼一声,冷冷开口,“他在边关,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兴师作乱,是否为你授意?”
“陛下,此事与臣无关。”
皇帝凛眉,寒声质问道,“与你无关?那京都城内西关将士的亲眷被困,是何人所为?”
眼见瞒不过,张夫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求道,“陛下,良儿只是爱妹心切,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还望陛下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吧。”
“哦……”皇帝听了他的话,似乎恍然大悟,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丞相,朕今日来,给你们夫妇二人带了一份大礼。”
丞相惊疑,“大礼?”
“来人。”
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又是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有两个太监,抬着一卷草席走了进来。
很快,那卷草席被放到了地上。
门又关上了。
张相看着那卷草席,看着露出来的那截雪白的手臂,颤抖着嘴唇,“里面……里面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还未等皇帝说完,丞相夫人已先一步掀开了席子。
然后,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茹儿……”
她扑在女儿的身体上,抱着她,嘴里一声又一声的唤着女儿的名字,泣不成声,肝肠寸断。
“陛下,”看到此情此景,张相心中惊痛万分,这是他不惑之年得来的女儿啊,怎么就被糟蹋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呢?“陛下,茹儿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丞相难道不清楚吗?朕的母妃是怎么死的,要朕讲于你听吗?”
张丞相闻言,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花白的胡子颤抖着,“你知道了?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母妃死之前,在书房的暗格里,留书一封。”
那封书信,将张氏如何派人掳掠的她,如何用娘亲来威胁她写得一清二楚。
“若不是你,母妃不会在皇宫里,度过她可悲的一生。”
“可悲?”张相闻声,愤怒道,“若不是本相,她早就被卖进青楼,一双玉臂千人枕,到死都享受不到这举世荣华。”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她当贵妃,享受荣华富贵;而本相,只是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丁点回馈而已。”
元郇起身,将桌子上的茶杯掷到了地上,“强词夺理!”
杯子的碎片溅射到了张夫人头上,她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元郇,歇斯底里道,“你竟如此狠心,无论如何,茹儿是真心待你,你为何要加害于她?”
皇帝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冷声道,“怪只怪她痴心妄想,竟然意图加害朕的妻儿,她死有余辜。”
张夫人挣扎着起了身,走到元郇身旁,抬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昏君,你这个昏君,一昧的贪图美色,良儿早就该反了,你且等着,总有一日,良儿的千军万马会踏平皇宫,将你和楚梓兮那毒妇碎尸万段,你等着……”
张相正想阻拦,“夫人……”
耳边便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女子尖利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张相眼睁睁的看着洪年的剑,划过爱妻的脖颈,鲜艳的血喷射而出,洒到了地上,还有他的袖子上。
“夫人……”张相颓然跪倒在地,接住她的身体,他低头看着她,她的嘴唇一翕一合,她想说话,口中却只有不断涌出的血沫,泪水一颗又一颗的落了下来,砸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们夫妇二人,相敬如宾四十余载,如今,竟也到头了。
皇帝看着这一切,漠然道,“素闻张相与夫人缱绻情深,如今夫人已去,朕不如做个好人,送张相一程吧。”
张相一手抱紧了怀中的爱妻,然后视线落到了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儿身上,两行热泪涌了出来,他喃喃道,“那就有劳陛下了。”
大门又掩上了。
有禁卫军拿着酒缸和草垛鱼贯而入,他们将草垛摆满了正厅外墙,又用一缸又一缸的酒浸湿了草垛。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洪年拿着火把上前,“陛下,此处危险,您先离开吧。”
皇帝抬头,黑色的眼眸里跃动着赤红的火焰,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洪年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将火把扔到了草垛里。
几乎是片刻,火烧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南宁春始三年十月初二,初冬,丞相府惨遭灭门;同时,远在西关城的大将军张氏,遇刺身亡。
西关将士群龙无首,所谓的“清君侧”自然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