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几十口,一堆儿懂稀稠”,这是当时村里人对我家的说法。
上世纪1970年代初,奶奶领着我伯伯,叔叔,还有我们三“家”过生活,日子过得挺难,但有很多很多美好的记忆。
仲秋节堂兄妹们挤在奶奶的屋里,半斤一个的月饼被分成姊妹数量的等份,奶奶亲手一人一块,我们都把它含在嘴里高高兴兴地跑出去。
腊月到了,村里的空气中都飘着一种过年的味道。祖先们从腊月二十开始安排:蒸馍,杀猪,剃头,祭灶,烧香,扫房,请神,送神……。
除夕夜奶奶的屋里又挤满我们堂兄妹,每人发两毛钱的压岁钱,拿着那钱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父母的屋里。
腊月二十八,乡下的人们都是在这一天蒸馍的。
初夕“安神”,列祖列宗和各路神仙都请回家过年了,一是需要安静不许烧火蒸馍;二是家里“人”多了用的馍也多。每家每户提前在院子里建个锅台,开始准备蒸馍用的材料,例如豆子、萝卜、粉条、干柴、引火用的麦秸等,红薯当时是代替沙糖的。
到了这一天家人们早早起床,高高兴兴的都为这事忙开了。
通常要蒸四种馍。一种是“两搅”,三分之二多一点的玉米面或黑面,三分之一少一点的白面,这是最大众化的,是用来充饥增热量的。
“两搅”又分瓷胎儿、菜包儿和豆馅,豆馅是甜的。
第二种是“小蒸馍儿”,全部的白面,因为白面少所以蒸的个子不大,蒸成后有专人在旁边端一碗“洋红”在每一个“小蒸馍儿”的顶端打一个红点,图欢喜和吉利,这红点要求内空外圆,用“穗子筒儿”点出来最标准。
“小蒸馍儿”的量最少,除了初一儿、初二儿、十五儿、十六儿可以放开吃,其他时间是不能的。
第三种是“卷酱”,用红薯面做成的,里面卷着各种各样的菜。
第四种是“闷子”,用纯红薯粉扮葱,蒜,姜蒸成。
那一天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放个补萝和筛子,把蒸成的馍分别放在里边。
全村都在做“神”规定的这一件事,所以那天村子的上空便飘着浓浓粮食的香味儿。
那天,奶奶提前站在院子中间,有时咳嗽一声,有时用物什敲几下捶布石,这时两个伯母,母亲,婶婶,还有会干活的姐姐们都自觉的从屋里走出来分工合作,开始蒸年下的馍了。
每年过了正月初五,乡下人也叫“破五”,奶奶屋里一坐,自然有父亲招集,两个伯母、婶婶和母亲都很快地集中起来,奶奶从来不多说话,开始对本年做饭的值日做一安排:“从老大家开始,一人一个月”。
说完便扭头去做别的事情,谁也不再说什么,一年十二个月灶火里的事便不再说第二遍。
·····
偶尔母亲们也有不同意见的时候,但奶奶根本妥协。那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伯母,母亲和婶婶的意见达成了一致,看样子是与奶奶产生了分歧,她们在院子里小声的议论着什么,奶奶在屋里有所察觉了,她老人家拉开屋门将头探出门外,身子就没有出来用眼睛扫了一下院子,喉咙里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伯母、母亲和婶婶立刻停止了议论,都回自己屋里去了。
母亲们那时大概在“****”了,奶奶是决不允许的!
轮到谁做饭了,那担子是很重的,凌晨五更扎火添锅,然后涮碗,扫地,涮案板儿,到晚上封火,比去地干活都累,但伯母、母亲和婶婶从没有耽误过全家一顿饭,她们之间的团结合作都是无私的。
母亲值日,中午吃了饭她对我说:“你大姐还在地里等着叫送饭,你把这几个碗涮涮”,说完就提着饭出去了。
第二天吃了饭母亲又这样布置,那时对大人布置的事是不能反抗的。
没有自来水,碗都放在一个瓷盆里一个一个涮好后再用抹布抹干,最后整齐地叠放起来。
我很委屈,涮到最后一个没用抹布抹,就用碗边在那瓷盆边上碰,一直把那碗碰的声音变了为止。
那晚在外面玩皮,夜很深了才回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火里还亮着灯,一个人影在案前晃动,我看见那是奶奶。
······
“那碗是你把它碰一条缝的?今年压岁钱没你的了”,奶奶对己经进被窝儿的我宣布。
这一辈子我都想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奶奶总要去灶火里检查落实卫生、节俭、公物等情况的。以至于工作以后我都懂得,一个家庭里的工作也需要一边布置一边落实一边监督的。
一个国家,一个单位,一个家庭总有这样一个人,关键的人,忍辱负重的人,呕心沥血非常辛苦的人,极具责任感的人,这个人天生的需要在那惊涛骇浪上力挽狂澜,这个“单位”的一点一滴都无时无刻地牵动着这个人的每一根神经,奶奶就是我们家里的这个人。
也搞不清楚是因为人类进步了,还是社会发展了;是家里的情况有变化了,还是因为奶奶老了,她老人家不想管我们了。
忽一日的中午,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情况有点反常,伯母,母亲和婶婶一同在厨房作饭,我放学回家到灶火,没人理我,四个母亲都不停地干活,配合的是那样的默契,彼此一句话也没有。
一会儿一锅糊涂面做成了,滿满的都是白面条,四个母亲不约而同的将那一锅糊涂面抬到院子里的捶布石上。
全家都到齐了,父亲说:“这是咱家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吃了这顿饭咱都要掂开锅了”。
父亲没能再说下去,家人们一人端一碗都离开了那个公共场所。
那锅糊涂面往日是刚好的,但那一天还剩下了多半锅。
那一天,那两天,那三天·····,一直没见奶奶出她那屋门。
几十年了,那几天奶奶在屋里卧床掉眼泪的情形一直在我的眼前过来过去。
1980年的冬天,鹅毛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皑皑白雪封住了奶奶那个小屋,已经昏迷了三天的奶奶依然躺在那个地方,两鬓角挂着两串泪水,我站在她的床头分明看见奶奶的眼中一丝丝的绝望,一丝丝的牵挂,她一定还是在绝望那锅“糊涂面”再也不会有了,她一定还是在牵挂着生她的人和她生的人··········。
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有了一个课题:“努力当好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