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二和康素贞悄无声息回来当民办教师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康大功的耳朵里,就像是当年分地到户的事情一样,弄得他寝食不安,但他一时还真的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对付这烫手的事情。
当年分地到户产生的纠结他一人承担着。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事好像是除了他和他的至亲以外,有很多的人巴不得分地到户早日地到来,越彻底越好。对于康素贞的方针,和自己同仇敌忾的团队要大一些,当那些故旧和亲戚把有关苏老二和康素贞的行为一次又一次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痛不欲生,当他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便招集他的孩子媳妇、兄弟以及家人开会,把他的原则一遍又一遍的传达给他们,便立刻得到他们不断的支持和安慰。这一切康素贞早些时候都给苏老二说过,现在,苏老二认识到那也是康大功一种懦弱和不自信的表现。
一段时间以来,康大功遭遇到了一生以来最阴暗的日子,闺女康素贞的事情弄到了断绝亲情的地步,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但强大的自尊心又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与其说是他的威力所在,还不如说那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另一方面,面对村里村外悄然而来的,强大如洪水猛兽一样的变化,无论他认为是“犯法”也罢,“兔子尾巴长不了”也罢,但残酷的现实他又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随着人流往前面走。
平静下来的时候,康大功也观察苏家屯的角角落落,发现新房子多了,人们的脸上血色多了,身上穿的衣裳鲜亮了。这时,他也会意识到,苏家村离开了他康大功,人们照样可以生,可以活,并且比原来生活的还要好一些。
每当他产生这种意识的时候,他不得不安慰自己:自己已经“风光”过了,“强势”过了,世上的“红白背搭儿”都是轮着穿的,自己穿了几十年了,也该让别人穿了。他们穿着会是啥样子,“出水才能看两腿泥”。那“红白背搭儿”也不是好穿的,往往穿着容易脱着难。
康大功这种人,想是这样想的,但这样的意念在他的心里不会存在多久,他的生活环境和行为便又被他的自尊心左右了。
康大功是极具攻击性的人。他进攻从不表现在表面,而是异常灵敏地表现在他的心底。他的眼睛一旦扑捉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立刻在他的心里就会做出强烈的反应,是喜,是怒,是哀,是乐,是动,是静,是进,是退,片刻间就会在他的心里形成一套完整的方案,然后他立刻会调动他身体内部的一切积极因素和身外一切的有生力量,去稳、准、狠的实施。
人对新生事物都有一个成长和适应的过程,康大功也具备这样的人性。面对现实,他曾经有过低下头的闪念,也曾经有过“眼不见,心不烦”的弱者心理,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他可以遇见不如意的事躲着走,也可以遇见仇人躲着走。每当那个时候,他便这样安慰自己:“我就当一回被老鳖强势,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村里的事情是这样,他对待他的闺女康素贞的态度也是这样。无论怎样讲,打也打了,挨也挨了,这个事情也就算是过去了,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也该风平浪静了,但那一天薛老喜给他透露,说是他的闺女康素贞在省城里和苏老二又如此的来往,他便是怒火中烧,立刻开了一个家庭会,布置了对待这种局面的方法。
如今,关系也都断绝了,但说是不挂念贞贞,那是瞎话。但那闺女咋会这样不开窍呢?咋会作出这样让自己没有脸面的事情呢?他咋就不顾大人的一点感受呢?
这些问题,他想了一千遍了,但总没有想出一个答案来。有好几回他都站起身来,非要走到他的贞贞面前,把这个问题再问一问,若是她能回答个子丑寅卯来,为爸爸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甚至他也会原谅他的贞贞。但康大功心里十分清楚,他的闺女康素贞是不会让他满意的,它醇厚的到了极致,她是回答不出个一二三的。
无论他的孩子媳妇去省城签订了一纸什么样的断绝亲情书,但他心里更清楚,那一张纸又有什么用处呢?他能隔断天下那种父母的血缘关系吗?能让自己心安吗?
每当这个时候,康大功就真的会“气死”。
那天,见儿子媳妇们回来,康大功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得出,事情就是按照他的设计办妥了。康大功立刻有一种弦断戏尽的感觉,甚至是一种绝望,个时候他真想嚎啕大哭。
他什么话也没有问,重重地关上“后上房”的屋门,然后重重地躺在了床上。
孩子媳妇们见状,都很识趣的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又隔了一个星期,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总是有一件悬着的事情没有落地,异常的心神不宁。他告诉芬芳,说是想出去到省城弟弟那里去转一转,让他在家里不要担心,最慢三天以后都会回来。
那一天,一踏进康三功的大门,他竟然真的失声痛哭了起来,无论弟弟和弟媳怎样地开导,都止不住他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委屈,可怜,可恨的嚎啕。
好长时间,大概他是没有力量再嚎啕了,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无力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尽管满肚子的话,但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哥,谁家也没有挂着没事的牌,这闺女不算赖闺女,就当是上一辈子咱欠她的银子钱儿了。你放心,贞贞只要在这里,我会照看好她的”。康三功见他终于止住了哭,揣摩着他心中的想法这样安慰他。
康大功还是看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该从那一个突破口把自己复杂的心情告诉弟弟,他心里想了很多的话,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一来,他认为他要讲的话,他的弟弟康三功都知道,不用再啰嗦二来,有一部分话他认为无论如何都不宜说出口。
弟弟和弟媳轮番着给他做思想工作。讲社会上,讲单位里存在着的很多和自己家里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社会带来的,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是社会前进到某一种状态的必然的产物,真的不必要大惊小怪,更不必要为此去伤心伤肝。
大概有一两个小时了,康大功都没有说话,都那样望着天花板和面前的墙壁,弟弟和弟媳讲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这时,康大功工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对弟弟和弟媳说:“我这就要回去了,就算是当哥的求你俩了,替我把它养好安排好,我这一辈子不图她的什么了,也不会再干涉他的什么事情了。但有一点你俩一定记住,从今往后不要叫她再回苏家屯了。那样,大哥是活不久的”。
康大功说完,推开还要挽留他的弟弟和弟媳就走下楼去。
当天傍晚他又回到了苏家屯的家里。
康大功是企图寻觅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买个烧饼揣在怀里自己哄自己”的生活环境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闺女康素贞又跟随着那个苏家的孩子回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回到了他力量所能影响到的范围之内。
苏家屯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