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康素贞,康大功叫她过“毛妮儿”,也叫过“毛妞”,还叫过“妞”,更叫过“妮儿”。康素贞大了一些,他又叫她“妮子”,最后他是叫她“贞贞”的,他的这些称呼里是满满的爱、娇、怜、自豪和轻适。
从“闺女是爸爸的贴身小棉袄”,“闺女是爸爸前世情人”的俗话中,康大功逐渐清楚了自己心底深处为什么要去生养这一个闺女的动机,他一定得去待见他的这一个闺女,他逐渐理解了闺女对爸爸的重要性。
俗话都不俗,从这一点,他也能够意识到他先前对养闺女的理解是有一点偏差了。
康大功也能意识到,对爸爸来说,在播种孩子的时候,康素贞能够被他成功的播种、生根、发芽、成长,那是很万幸的事。他还认识到,如果她的贞贞能选择家庭的话,根据现在的实际情况,贞贞一定不会选择生在他家里,她或许会选择生在苏家,与那一个苏老二成为兄妹,从小到大像手和足一样相互体贴,相互帮助,相互配合,相互关心或者生在一个与苏家同等社会地位,贫富程度的家庭,那样,在她长大之后明媒正娶的,毫无任何障碍地嫁给苏老二,在她的心理上没有任何的阴影,肉体上不承受任何的痛苦,轻轻松松地过她平常人家的生活,完美一辈子或者生在更大官宦富贵之家。想到这里,康大功的两只眼睛不止一次的潮湿过。
康大功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贞贞才成为了他的闺女,他是有绝对的“男尊女卑”传统思想的,他深知苦日子的难熬,作为一个家庭的长兄,他的责任心很强,在他父母去世以后,他暗暗地发誓要带领他的小弟弟们闹“革命”,求“翻身”,过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
日子不负有心人,终于社会的大环境给了他一个施展能力的舞台。他带领他的兄弟姊妹们终于奋斗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生活境界,在这个奋斗的过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体会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威力,体会到了人势的威力,尤其是男兄弟们的威力,甚至都到了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地步。
在他看来,从苏家的长工开始,到后来父母去世后的一群“没娘的鸡娃子”,一切原因就是因为没有人,若是有了人,水便会往天上流,山都会低下头。
兄弟们的媳妇都是经他的手娶回的,自己的孩子娶媳妇,那便是在十里八乡随便的挑捡。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他明显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三功、四功还都说的过去,就是他们的女人们总是表现出和他康大功两层皮儿的关系,有时,因为某件事情还给他白眼,给他难堪。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想找个机会给他的三功、四功们沟通一下,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发现他们都是和女人一个鼻孔出气的,就不要再说他们的子女一辈对他的态度了。那一段时间,他格外的关心他的贞贞,他真正地体会到了她的闺女要比别人家的闺女好上一百倍,他的闺女心细,眉细,皮儿细那一段时间,对待贞贞,他总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这一个心理的产生,使康大功又派生了一种对待康素贞特殊的感情,那便是“怜”。每当看见贞贞的第一眼,他便顿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那一段时间,他总觉得他的贞贞穿的单薄了,吃的不多了,面黄肌瘦了,个子矮小了,走路无力了。每当他产生这样的意念,“男尊女卑”思想在他的心里便淡漠了许许多多。
康大功在后上房门前的石槽里养了一簇兰草,每当这时,他看见那兰草的枝叶也总是软绵绵的没有半点的生机,他便立刻想到这两颗兰草缺水了,或者是缺肥了,就像他的贞贞那样缺少主人的呵护了。
门前一簇兰,
触目心生怜。
雨打不作声,
风吹姿依然。
夏阳日日晒,
秋霜欺绵绵。
每日出门去,
点头依恋恋。
后来,贞贞一天天长大,康大功突然发现她能独立的在风雨中健步,能与人侃侃而谈而不失儒雅,象平常人家的闺女一样,在人群中谈笑风生,自如地喜怒哀乐……,康大功曾经自豪过,自豪的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上高中的那一段时间,只要贞贞一天离开了他的视线,他便会觉得自己魂不守舍,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贞贞的影子都会突然间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一招一式,那眼睛里流盼的光辉,那嘴角上的调皮,那前额上的发海,身后那条马尾巴等,总惹的他目瞪口呆。当他恢复平静,他便会抬头挺胸自豪地对蓝天白云说:我康大功心满意足了,因为我也有一个闺女,她的名字就叫康素贞。
周六的下午,康大功便会不动声色的暗示芬芳早早的做一些平时贞贞爱吃的饭菜,他心疼贞贞平时在学校里的大灶上吃的不好。
他没事人一样来到村边的大路上,在那块儿庄稼地里走来走去,他不是看地里长出的庄稼,他是希望他的贞贞回来的时候第一个映入他的眼帘。有好多回,他远远看见贞贞走过来,他又急忙地转过身先回到了家里,严格地检查芬芳是否按照了他的意思做成了饭菜,当贞贞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的一声“贞贞”便彻底的释然他浑身上下的乏困。
贞贞毛孩儿时候,一个冬天的深夜,鹅毛大雪下得没完没了,贞贞那夜一直哭闹不止,芬芳在院子里游来游去,她边走边吟:“哦哦,贞贞娇,不吃砂糖吃甜糕,哦哦,贞贞娇,不吃砂糖吃甜糕”,但贞贞还是一个劲儿的哭闹。
芬芳见没有效果,她又吟:“红眼绿鼻子,四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光咬哭着的小孩子”,怀中的贞贞是听不懂她的这些话的,一直哭不止,雪厚的都没法迈动脚步了,她显然身子已累,她更无暇抖落披在身上那一个床单上的雪。
那晚,康大功从苏家祠堂回来早已躺在了床上,他原不想再起床的,但贞贞的哭声告诉他,她一定有什么冤屈要诉,或者是他欠贞贞的什么需要还了。
他披衣走出后上房的屋门,上前接过芬芳怀中的贞贞,当他接住贞贞的那一刹那,那尖利的哭声便嘎然而止。
看贞贞,已甜甜入睡。
那一刻康大功想,是贞贞怕我吗?
“闺女是爸爸的小棉袄”?还是“爸爸是闺女的大棉袄”?
康大功连忙把贞贞抱回屋内,昏暗的电灯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贞贞那通红的小脸,贞贞那微闭的双眼似乎将要给他说什么话,他用手抚摸着贞贞的两腮。
还是这簇兰,
触目闻呢喃:
爸爸:
迎着晨曦去,
披着星星还。
肩负家重任,
心念众企盼。
餐风露宿苦,
烈日红艳艳。
听您饥肠鸣,
察您口中干。
何时乌丝白,
眼见腰己弯。
抚我两腮手,
那日硬如茧?
我最困惑时,
您要站面前。
寒署风雨中,
咱俩不分散。
康大功哭了,他几十年都没有哭过。
我家有闺女,
酷似门外兰。
世上儿女情,
一江春水源。
夏日如潮涌,
秋日细涓涓,
冬日冰下淙,
春日没青山。
日出平似镜,
日落浪淘天!
由于自身性格和工作性质等原因,康大功自然没有像别的家庭父亲与女儿那样与闺女整天地守候在一起,也根本谈不上对她进行教育或者问她一声在学校里面的学习情况,以至于她懂事的时候,贞贞见他总是有一点怯生生的感觉。
一天,儿子与闺女不知道因为什么发生了冲突,他与芬芳一边坐着,当时他俩没评判,没制止,最后也不知道是咋结束的。
事隔数月,他早把那事忘了,一边的贞贞看了他和芬芳良久,然后认真严肃地说:“孩子和闺女打架,大人不管就是偏向孩子”!
当时,康大功真的一下子刻骨了,他能想象到贞贞的这个结论是在她心里酝酿了几个月的,她的表述是有声讨性的。那时,他真的反思了自己,认为眼前的这一个闺女是缺少了他应有呵护的。
十几年了,贞贞心中究竟有多少酝酿已久不便说出口的,他受男尊女卑影响,言谈举止对她造成的苦衷呢?
后来贞贞长大了,一个人搬到东厢房里去住了。每一个夜晚,康大功都会去关注贞贞的睡眠,尤其是漫漫的寒冬,他总是临睡前来到贞贞的窗下轻轻的喊:“贞贞”,当屋里的贞贞应声的时候,他又问道:“冷不冷”?里面的贞贞总是回答:“不冷”。
说不冷那是假的,因为她的屋里没有生煤火,屋外的房檐上就挂着丈余的冰挂,小小的贞贞说不冷那是不想叫他多操心,是好养活。有的时候,他睡下了又起来,他悄悄地来到贞贞的窗下,在那个点煤油灯的年代,他怕贞贞睡着了,灯没有吹灭会引起别的不测,屋子里没有了灯光,他就一直站在那窗下,一直等到他听见屋里的贞贞那均匀的呼吸声,他才会安心的走回去。
这个人间,父女之间永远都有一个任何人,任何时间都解不开的情感密码。
天冷时,康大功总问他的贞贞:“冷不冷”?
天热时,康大功总问他的贞贞:“热不热”?
贞贞总答:“不冷、不热”!
。
康大功常常想:这闺女真好养活!不奢望她有什么大的出息,不奢望她能挣好多的钱,不奢望她有太多的回报。把她养活!就好把她养成人!就好给他确定父女关系!就好。说句心里活,闺女只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往前面发展,贞贞是不会受半点症的。康大功只需要,百年以后,有贞贞给他的坟前掂个烧鸡,供供香,他都满足的很了!
有一天,康大功参加了一个县上的干部家闺女的婚礼,看见当爸爸的,亲自把自己的闺女亲手交给了他的女婿,那干部讲了一席话,讲要两个年轻人患难与共了,讲尊老爱幼了……。当时康大功就想,他的贞贞迟早要出嫁的,到那时候,他也要讲话的,除了上述,他还要说几句护短的话:“……,这闺女姓康,老天爷赐于我对她有特殊的权利,只准我打、踢、骂,不允许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动她一个手指头”。
最后他还会补充一句,当然,声调是要提高个八分贝的,语法上讲,是设问句,姿势就用在苏家祠堂那台子上最惯用的,最有震慑性的那种:“不信?谁动动她试试”?
有一天,康大功和贞贞雨中赶路去苏家祠堂。开始,他在前面走,贞贞在后面跟,遇到一水坑,康素贞一步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贞贞用自己的脚试探着那水坑的深浅,一步一步引着他朝“彼岸”走。康大功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下子走到了他的老年,他的闺女康素贞在用自己的体温引导着一个憨憨傻傻的老人踱入永远都是四季如春,无灾无痛的世界,一种功劳的感觉从脚底涌上他的头顶。
贞贞总是心细。那一年,康大功感觉他的胃一直不舒服,但他知道没有什么大碍,他始终是那一种能挺得住的人,他便谁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康大功、芬芳和贞贞一块儿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吃饭,月光下康素贞问他:“爸爸,你咋瘦了呢”?
这时,芬芳看了看康大功的脸说:“是有点儿瘦了呀”。
从此,康大功便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贞贞在无微不至的关注着他。
渐渐的,贞贞不再想穿他和芬芳给她买的衣服了,出门总不愿与他和芬芳私跟了,都会用化妆品了。康大功立刻意识到,这是闺女长大了,这是闺女有自己的主见了,这是闺女的一部分意识开始和他决裂了,这些都是很自然的现象,在某些行为上,康大功也开始尊重贞贞的选择了。
这个时候,康大功便不由得自信起来,他认为他的贞贞已不再是爸爸的小棉袄了,她是一台原生态的气温调节器,夏天送爽,冬天送暖是春天的雨,滋润着他的心田是夏天的虹,点缀着他的空间是秋天的果,营养着他的血液和肌肤是冬天的雪,洁净着他的心灵和视觉……。
贞贞是他一生中用一种无法言状的“食粮”喂熟的一条小狗,对他有天生的,无可挑剔的,忠贞不喻的忠诚!就在康大功暗自庆幸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爱的,可以终生依托,引以自豪的闺女康素贞的时候,半路里杀出了一个苏老二,并且来势凶猛,势不可挡。
霎时间,康素贞的一切可爱之处都因苏老二的出现而踪影全无。
康大功气急败坏,他用尽浑身的解数去阻挡这个事情往前面发展,但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冷静下来,康大功也站在一个普通父亲的角度从人性的各个方面去思考这个问题。自己的闺女被一个男孩子吸引了,那没有错,如果自己的贞贞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一个男孩子待见,那真的是她人生最大的悲哀了。谁家养的闺女最终都是要靠男人的待见“浇灌”着的,只有男人的“浇灌”才会是天下的闺女们享受人生的价值,才会是天下的闺女们人生达到完美的程度。
尽管康大功在他的心里有这种人性,但他另外的一种人性是植根在他的骨子里的。那就是他的康素贞不是他苏老二应该“待见”的,不是靠他苏老二“浇灌”的,指望受苏老二的“浇灌”,一定会是贞贞这棵秧苗发不粗,长不长,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甚至夭折、枯萎。
康素贞与他苏家老二成为夫妻,康大功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不单单是她康素贞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单单康家的事情,冥冥之中他觉的,这是一个阶级的问题!
苏家屯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