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二觉察出,娘的这些话是经过了充分准备的,好长的时间,娘看苏老二没有应声,她扭过脸去求苏老二对她的话表态,昏花的眼睛里,她看见苏老二用嘴紧紧的咬着那被子头儿在抽泣,身子在颤抖着。
苏老二完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他没有想到娘会在这样一个万阑俱寂的深夜给他提这样的话题,他更没有想到,娘在表达他诉求的时候会这样的条理清晰,瞻前顾后。
“二,我是想了好多天了,我是怕哪一天突然因为我没有了给你说话的机会。我给你说了,你要想得开,这种事迟早要来。我这一辈子跟着你爹日子是苦了一点,但他对我是很好的,我也可满足。这几年又跟着你和贞贞,我更是满足了,没有一点的不如意,所以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过了,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在苏老二的泪眼里,娘是那样的平静、坦然,她用期待的眼光看着苏老二,催他快说。
苏老二坐了起来:“娘,最后一点我做不到”,他泣不成声,因为母子两个人谈的是生死离别的话题,苏老二被这样的氛围制约着,从他内心里不愿再往下面说一个字。
好长时间,娘又摁着那个马扎子“咯噔、咯噔”地返回到自己的床边,他看着娘艰难地上了床躺了下去,又艰难的扯起她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
苏老二没有了一丝的睡意,他昏昏沉沉的走出了娘的小屋,又不由自主的来到缑山山顶,他坐在唐碑前的石头上,那一幕幕关于娘的往事像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时而辛酸,时而甜蜜,时而阳光灿烂,时而阴云密布。
娘是36岁的时候才生苏老二的,在那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娘是怎样把他拉扯大的,他过去不是很有体会,那是因为“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自从自己有了孩子以后,他对娘辛酸一生的体会与日俱增,他完全能够体会到娘是在贫困、屈辱、饥寒交迫中度过了大半生的,为了他能活下来,这个人间怎样的苦娘都能咽下,怎样的屈辱她都能承受。能够想象得到那一段时间,娘只有回到家里看见他苏老二还是活着的,还翻动着他那两个眼珠子,娘就会忘却一天任何的遭遇,娘就会积攒无穷的力量在第二天迎着风霜雨雪向前奔波。
娘从来不多说话,她是在用自己的身子无声地影响着他慢慢地成长,尽管日子不如意,但苏老二从骨子里知道娘对他是不骄自骄,不惯自惯的。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总是睡在娘的一边,接受着娘最原始的,最具人性的爱的洗礼,他尽情地吮吸着娘的体温温暖着自己,尽情地享受着娘的身心对他身心的滋润,尽情地沐浴着娘身体的芳香对他健康成长的熏陶,娘就是用那一种专有的接触,牢牢的把他固定的在一个充满着坚强和自信的氛围里。
苏老二的记忆中,娘把屋内收拾的特整洁。不知道她问谁要的旧报纸,把房内四周墙壁和房顶糊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靠北的墙上钉着两个铁钉,钉上挂着一个黄铜做的鞋拔子帮助穿鞋用,还挂着一个黑色的鞋涮子,然后就是那张木板支成的床,其它的什么都没有记忆了。
那年秋初的一个中午,苏老二来到屋内,见娘仰脸看着房顶很认真的样子,他傻傻地站在娘身边不舍得惊动她。
“你给我说说,那两个字是啥字?”见苏老二进来,娘指着房顶报纸上的两个黑体字问。
“越南”,苏老二说。
娘似乎很高兴,让他赶快上床睡觉。
苏老二仰面躺在床上,娘继续询问屋顶报纸上的字,他又给娘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娘坐个木凳子于床头,将右手掌伸开托住他的后脑勺,一下子他浑身舒服了很多。
啥时娘停止问话的,他啥时睡着的,他都不知道,只记得他醒来的时候,娘的右手掌还托着他的后脑勺,整个右臂是将他揽起来的。
娘坐在那木凳上似乎也睡着了,当她察觉到苏老二睁开了眼,然后轻轻的对他说:“该去学了”。
长大了,苏老二才知道,那天娘用手托着他后脑勺睡觉,那天娘坐在木凳上睡觉,都是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
长大了,苏老二才知道,他之所以能当个老师,是娘殚精竭虑的让他睡好,才能学习好。
长大了,苏老二才知道,每当冬天的风刀子一样吹着他的后脑勺,他不感觉到冷,是因为娘那只手掌一直贴在他的后脑勺上,暖暖的,暖暖的。
娘不善言语,他一辈子都是用他那种肢体语言,淋漓尽致的表达着对自己的呵护、希望和寄托。
最是苏老二困惑的是,当年他睡在娘身边的时候,那种自豪和幸福的感觉,他一点都没有记得,现在,当世事的轮回又轮到了他的身上,他又睡在娘身边的时候,人生生死离别这个无情的话题竟这样很现实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个时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清晰,他痛!他痛不欲生!
他保证不了到了娘百年以后的那一天他不痛哭,谁也保证不了,娘百年以后那一天他不痛哭!
忽然想起事一棕,
那天玉兰花正红。
曾与玉兰相对泣,
互诉时光总匆匆。
忽然想起事一棕,
那天娘亲牵我行。
待到我牵娘手时,
时不我待总匆匆。
忽然想起事一棕,
忽然想起事一棕。
滚滚伊洛东流去,
伤心泪水波涛涌。
苏家屯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