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
两个老大夫终于从里间屋出来。他们都来自杨家医馆。
白发苍苍的老者是杨家老太爷,擅长针灸,精通药理、解毒,是扬州有名的神医,外号“杨一针”。
杨老太爷如今已将近百岁高龄,但深谙养生之道,身体一直很硬朗,加上医术精湛,找他看病的患者每日不绝。
相对稍微年轻一些的老者,则是这一代杨家医馆的馆主、杨老神医的儿子,也是一代名医圣手,继承了杨老神医一身医术八九分。
若非达官显贵病重,从不出诊。
他们两人一出来,方家众人立即围上去。
“二位大夫,我家老爷如何?”方敬业端上热汤。
他深谙人情世故,做事细心,料及大夫忙到深夜,必然困乏饥渴,因此一早就让下人准备好提神滋补的水汤。
方宇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忽然有一种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
因为他看到了杨老神医和杨馆主神色沉重,那绝不是病人可以得到救治时的神情。
果然,只听见杨老神医叹息一声,而后缓缓道:“还请各位做好准备。”
“你们家老爷受的伤是在太严重了,身中不下十刀,遍布背腹,丹田被打穿,奇经八脉俱被震断。”
“虽然断裂的经脉可以用银针续上,但重创他的刀伤上有剧毒,丹田被打穿,真气溃散之前,曾在体内冲撞,导致毒素已随血液蔓延至全身,深入骨髓。”
“这毒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到杨老神医的话,张氏犹如遭遇晴天霹雳,两眼一黑,直接裁倒。
“夫人、夫人……”边上的丫鬟赶紧扶住张氏。
方敬业深吸一口气,强忍悲痛,颤声吩咐道:“你们先扶夫人回去休息……”
昏厥的张氏被扶去休息。
仆人们神态低落,丫鬟红了眼角,方媛媛扑在白金飞怀里哭泣……
杨老神医从医一辈子,见惯了生死离别,看到这一幕,也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他看了一眼里间屋的方向,露出惋惜的神色。
方复明还是一个客栈小厮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
隐忍、果敢、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原则,具备成大事者的一切品质。
后来,方复明果然从白手起家,功成名就。
虽然他做的是皮肉生意,却备受人敬重,侠义之风常颂。
杨老神医对方复明极为赞赏,若不是此番祸端,未来的成就只会更高。
但现在,一切都没了。
才六十岁啊……可惜可惜……天妒英才!
“我方才为方老爷施了回神针,能够回光返照片刻。他应该有话要说,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杨老神医估算一下时间,这时候方复明也该醒了。
……
里间屋里。
众人来到方老爷子床前。
方复明面无血色,浑身扎满了银针,伤口两侧的肌肉翻卷,无法想象这个老人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眉,如同风干褶皱的老树皮,发色也黯淡无光。
仿佛之前的衰老只是藏起来,如今一下子全都挤了出来。
“小宇,以后家里的重担就交给你了……”方复明用没有温度的手握住了方宇的手,声音沙哑而虚弱,目光昏沉,再无往日的神采。
“我在动乱黑暗的年代,一家人都在最底层,和随意被踩死的蚂蚁没什么分别……”
“我拼命想往上爬,总算小有成就,却还没来得及传下去,就要散了……”
方宇望着这位不是父亲的父亲,聆听着他的遗志,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五味陈杂。
他重生之时,和其他网文主角不同,前身的记忆和灵魂已完全消散。
他只是借助了这具躯壳,他对方家而言,其实完全就是陌生人。
因而面对方复明,始终有一种面对后爸的感觉。
虽然有时会自我开玩笑,前身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方家就是我家之类……
但方宇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为了消除心里的芥蒂,而自我麻痹的一种自嘲。
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方宇凝视着方复明,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有我在,这方家,绝对跨不了!”
上辈子,他骨子里就有着放荡不羁的属性。
这一世,长期漂泊江湖习惯了,更不希望被任何东西束缚,了无牵挂最好。
尽管以他现在的实力,照料方家只是小事一桩。
但这种承诺是没有期限的,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看不见的牵挂。
只是,不管如何,方家没有欠他任何。
反倒是他欠了方家很多,还都是无法偿还的。
这个承诺,该许。
方复明眼里露出欣慰,转而艰辛地看向方敬业:“敬业,还要麻烦你以后多帮忙小宇。我很愧疚,本不该麻烦你的。”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方敬业眼眶通红,已然是泣不成声。
他生来不知父母,流落街头乞讨,被其他乞丐呼来喝去,有时候就连讨来一个馒头也要被抢走。
是方老爷子收留了他,教他为人做事,这份恩情倾尽涛涛江水也还不了。
方敬业内心早就把方复明当作亲生之父。
“我想跟小宇单独说几句话。”方复明想要挥手,但是抬不起来,只能动动手指。
其他人知趣退下了。
方复明握紧了方宇的手,声色发颤:
“我知道你有远大的抱负……所以我这些年都没有去阻止过你……”
“但以后不管多忙……都希望你能抽出一点时间……陪一陪家人、你将来的妻子、儿女……一个不照顾家庭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男人……”
“我一定会的,一定!”方宇轻轻拍打着方复明的手背。
方复明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似乎想要笑,却挤不出笑容来,因为脸上的肌肉已经不受他控制。
“还有……你要小心长空帮……你一定要小心长空帮……他们还没有死绝……一直都藏在暗处……我能感觉得到……”
“不用担心,我来处理。”方宇轻声道。
“我有点担心你应付不来……他们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们藏得很深很深……这本是我这一代人的恩怨……却压到了你头上……”
方复明的声音逐渐衰弱,到了最后,已然是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嘴唇微微颤动,目光开始涣散。
“交给我,我能应付得了!”方宇紧紧握住老头子的手,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道,“我说能,我就一定能!”
方复明的笑容终于挤出来了,面容安详。
……
三天后的夜里。
方家府邸传出唢呐阵阵,香火味随风飘散。
大庭院的空地上,供桌上铺满疏文,两侧挂着一幅又一幅垂地的幡旗。
道士踏斗步罡,低声念着道家经文、颂阴阳仙神,不时摇动三清铃。
方家老爷子的殡葬正在举行,等待天亮出殡。
许多人自发前来守夜,围着院子坐了好几圈,无人交谈,不时望向灵堂,可以看到方老爷子的棺木。
所有人都清楚,方家虽然发迹迅猛,但人丁稀薄。
方老爷子那一辈,就只有他一个男丁,到了下一代,也只有方宇一个独丁。
青楼妓馆向来是文人、骚客、旅商的温柔窝。
尤其是那些失意或得意的浪子们,到风月场所一夜买醉,乃是家常便饭,豪掷千金都不是事。
许多人都对烟柳街眼红着呢,毕竟卖肉生意,一本万利,夜进斗金,谁不眼馋?
别人之所以不来动,那是因为方老爷子生前,一身武功摆在那里。
而且凭借方复明的声望,以及官商两届的朋友支撑,也没有办法把方家的生意抢走。
但如今方老爷子撒手人寰,今后方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灵堂里。
纸钱在宝帛盆中熊熊燃烧。
“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云东河动手?”身披孝衣的方敬业拿起一叠纸钱投入宝帛盆中。
“等头七过了再说。”方宇盯着火光,双眸如剑刃般雪亮。
方敬业眉宇间闪过一抹忧愁:“头七那一天,就是每月收缴账银的月度会议,这段时间云赵两家却一直没有动静,仿佛放弃了一样……”
方宇打断他,淡淡道:“他们不会放弃的,不过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罢了。”
“所以我有点担心,他们可能会在头七那一天的月度会议上对你动手。”方敬业抬眉看着方宇:
“也许,我们该先发制人,这样我们胜算会更大,因为没人料到我们会在头七之前动手,可以打他一个猝手不及……”
按照当地习俗,头七期间为守孝期,需在家披麻戴孝。
“没有必要。”方宇不甚在意道,“他们如果在头七那一天动手最好不过了,我只怕他们不来。”
我还缺一样祭品,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方宇眼底闪过一抹冷色。
还没有加入青龙卫之前,比云赵两家强壮十倍的势力他都不曾畏惧。
其中不乏武林豪强,内罡境武者在那些势力中,都只能是最低级的仆人,更有超一流的高阶武者坐镇,最后还不是一样屈服在他剑下?
加入青龙卫之后,权倾朝野的重臣、名动天下的绝世高手,他都亲手斩过。
先斩后奏的特权固然是护航利器,但一身已至力之极处的真气、登峰造极的剑术,才是他出手无往不利的真正王牌。
若不是不想被某些有心人注意到扬州方家的存在,方宇早就直接杀上门去,屠灭云家了!
他究竟有什么底牌……看到方宇不在意的模样,方敬业却更加担忧了。
之前方敬业不同意方宇向云东河报复的做法,是因为他觉得老爷子还能活过来,一切该以大局为重。
但现在方老爷子死了,大局已经不重要了,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云东河,为老爷报仇雪恨!
只是他一不是武者,二来深知赵家的可怕。
方老爷子生前,方家的实力尚且不足与赵家相提并论,如今更是鸡蛋与石头的差别。
……少爷应该不会是在逞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