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二更时分,月被乌云笼罩,星光也是明灭不定。
秋风萧瑟,吹动义庄门匾旁挂着的惨白的灯笼,灯火映照着张牙舞爪的树影,让夜色更显森森。
这时,两道身影从远处浓黑的夜色走来,一个身形宽阔健壮,一个身影瘦小笔直。
脚步虽疾如风,但不见慌乱,步伐从容,轻车熟路地走到义庄院内长有高树的墙下停下,熟稔地将带着东西扔到院内。
又见年长者双手交叉作梯,年少者退后几步,身形矫健若猴,一个脚蹬,一个飞跃,双手便攀上了义庄高墙,然后沿着高墙内的树干,呲溜下去了,年长者随之而至。
落地声音不大,尚有,却没有将人惊醒。
汀汀捡起扔在地上的包裹,拍了拍尘土,掏出油纸袋,拿出个肉包子,还温热着呢。
“哎哎哎,老爹,先别进去嘛,垫垫肚子啊?”大晚上工作怎么也要加餐来顿夜宵吧,不能亏待自己。
汀汀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包子,香喷喷的猪肉大葱馅吃着尤其香,但比较讨厌的是,明明她的心理上是渴望的,但是身体却不容许她多吃一分,否则就要用上吐下泻到晕厥来给她抗争。
搞没搞错,她药不停的身子那么虚弱,需要补营养啊?你个身体本能反应是个怎么回事儿?
“不要贪嘴。”
云老爹严厉训斥道,啪地一声拍开汀汀欲要再次伸进油纸袋子中的手,眼神冰冷凶悍。
汀汀悻悻然,讨好地笑了笑,“爹啊,人家饿啊。”
“不,你不饿。”就这傻闺女那小猫似的胃,他早就摸清楚了,当初的时候他担心孩子吃得少,催促地这熊孩子吃饭,结果熊孩子跟个傻子似的,对自己一点数都没有,硬着头皮多吃,结果半夜给撑的肚子疼还吐了。
她刚才在家里吃的饭不少了,现在完全就是贪嘴。
“真该找个人管管你。”
“呵呵呵!”真是古来今往都不变的催婚。
“知县他”
“哎呀我的爹呀,您何时变得这样天真了?人家知县是盛京里来的世家子弟!”
“我看知县对你......挺不一般的。”
“那知县对爹你更不一般啊!他这不是靠着咱们吗?!指着破案刷政绩留名气啊!”
“你都要十八了!”
“哎呀好了好了爹,说不定我其实十六呢!”汀汀不要脸地笑嘻嘻道,“您啊,有这闲工夫倒不如给我找个娘来,生个小号再练练,肯定比指望我强啊!这凡事啊,永远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胡说什么呢?我看你就是想反悔!答应了替我将仵作传下去的!你这丫头别想逃!”
“哎呀老爹,您这郑重的语气不知道的以为您要传皇位呢!”
“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云老爹最讨厌汀汀的口无遮拦,立马呵斥道。
“没有没有!我怎敢呢!”汀汀连忙讨饶,“爹啊,所以闺女我这不更要好好谋算吗?你想想,这要是招赘了,生的孩子姓肯定随咱姓云啊是吧?多好,还能让他继续当仵作将洗冤精神传承下去!”完美!
云老爹沉默不语,这样当然好,可是......“只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家才这样,要被人说的。”
“哎呀老爹,我现在被人说的还少吗?您瞧我这身子,嗑药不能停,这谁家敢娶啊!这就算是娶了,您放心吗?这我柔弱的身子万一遭人家欺负了,连反抗都难哦,万一婆家看不顺眼,嫌弃我吃药费钱一狠心给断了药,这小命可不就呜呼了吗?白亏了您给养这么大啊!”
云老爹不语了,是啊,当初捡这丫头的时候,她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弱得跟个猫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脑抽了还是.......大概觉当时儿子刚去,这孩子是上天又补偿他的吧。
这养着养着也都养成大闺女了,虽然主要是想让她接替下仵作之位,但他却也是真心将汀汀当成亲闺女的,怎么容得别人糟践呢!“行了行了不说了不说了!”
云老爹摆摆手就疾步走向义庄大厅,汀汀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心里比个耶!嘿嘿!
义庄的大厅内,密密匝匝地摆放着十几副棺材,还有墙角处成困的席子,盛放的都是冰冷的尸身。
“爹,这里。”汀汀挑着灯笼,照向角落。
今日于城北外鸣山岗阔草坪发现被焚烧的女尸,虽发现及时,但尸体仍被烧黑得面目全非,暂无人认领,通常席卷置放墙角。
新置尸体,依照顺序,靠外近大厅门,烧尸足熏黑,可明显辨认。
带上手套掀开草席,面目全非半是熏黑的尸体,虽然汀汀早已经能坦然面对,但心中仍生不适。
心中良多苦涩。
她明明花样年华的少女啊!
是什么让她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出勤不缀?
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命运的捉弄,还是生活的所迫?
答案:ALL。
所以究竟是哪个脑子有病的,又特马杀人,还不给人家留全尸!
最可恶的是偏偏选在今天?!
本来嘛,她跟老爹好不容易得空逛了个府城,来趟大采购,这傍晚才回家刚吃上饭,结果就被衙门的衙役派人通知说又来了一桩命案!
还说什么他其实只是顺便来捎个话,尸体明个儿再检也无妨,他来主要是送寒瓜来的,知县的娘亲从盛都来看儿子特地带来的好物。
汀汀:我呸!老子稀罕?
还主要送寒瓜!顺便通知命案!你丫就是一吃瓜群众吧!把自己脑袋瓜子也一起吃了吧!
她就不能指望傻白甜知县能有什么智商在线的属下!
这消息一送来,呦呵,以她爹那个祖传的敬业精神,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毕竟尸体每多存放一段时间,尸痕就可能发生变化,影响勘检。
她的黑眼圈啊,燃烧的都是青春。
对一条咸鱼来讲,何其残忍,何其诛心,何其不合适!
累觉不爱。
运气过于低垂了。
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穿越。
可人家都拿的什么剧本,《女帝的后宫三千:男人你休想逃》、《不小心成为男主的白月光》、《摄政王的小娇妻》......
她长孙汀汀呢?
哎,只能叫《路人甲X的苟活日常》。
真是个悲催的故事,掬一把沧桑心头纵横的心酸老泪,对不起!她为穿越人士丢脸了!
高大上的穿越?她不配。
人家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她奔波劳捡尸验尸;
人家每天娇蛮作死锦衣玉食,她求人杀猪练解剖;
人家武艺高强掀起腥风血雨,她却饱受奇毒折磨成就行走的人形药罐子;
人家穿越配送男朋友老公,可她至今仍是单身狗!
蓝瘦,香菇。
当时被老爹捡到之后,她还沉默静思了整整三天,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错过了脑海之中突然开挂的系统或者灵机一动想起的看过的某书。
指不定她也是个人物呢!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连个恶毒女配都不是!嘤。
还差点把自己饿死,搞得老爹琢磨自己是不是捡来个傻子,正嘀咕着要不要把她扔出去,傻子留着有何用?
她急了,发自内心撕心裂肺用尽生命最后的余力呼喊——亲爹!你就是我亲爹!你我相遇本是缘,这是上天的安排,命中的注定,我掐指一算,这一善您若要行,夙愿得偿,晚年顺遂,绝对美事儿,稳赚不赔!
当时的老爹估计也是脑子抽了:行叭!
却不知道自己竟然收留了个药罐子病秧子,甩也甩不掉了。
在命运的齿轮下,在这个陌生的大凉国,在被她老爹捡了之后,她开始了融入式的生活。
人间烟火下的小人物,不配拥有姓名,为活着而活着是她存在最精辟的总结。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哪有什么穿越呢?
不过是自己小说看多了,当社畜摸鱼摸得太狠了,闲得慌,幻觉了。
竟忙碌于人体解剖学的学以致用和温故知新,如此噩梦。
可哪里是梦呢,赤裸裸铁铮铮残酷的现实。
人体解剖学,那是她根植骨子里不能言说不能触碰的沉疴宿疾,那一条咸鱼学渣百般幸运中鲜有的不幸。
不能想,不能碰,触之即伤。
可命运呐,这个折磨人的小妖精,哎,终究是错付了。
汀汀熟稔地将一个布包就近放在棺材盖上展开,这是她按照前世铅笔袋空间归置原理请绣娘给特制的,里面规整地放着形状尺寸各异的刀具。
然后又将一张纸平铺在棺材盖上,一盏灯置放一旁,也能为她填写初步验尸表格照明。
随即又拿出一个胭脂盒,只是里面盛放的不是胭脂,而是秘制的香膏,涂抹少许在鼻孔处避晦,再来个口罩,完美。
云老爹亦如此。
女娃子就是心细讲究,开始时他虽也嫌麻烦,而今却也习惯了。
带上汀汀又递过来的手套,将衣袖收进,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烧得乌漆墨黑的尸体,衣物、配饰、面容。
从上至下。
伸手,汀汀熟练地递过来一把尖刀。
云老爹用尖刀撬开死者的口腔,眉头微皱。
汀汀将另外一盏灯笼靠近照耀着死者口腔的部位,弯腰凑近了看,父女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结论,果然,口腔咽部如常,并无丝毫烟灰,这说明死者是被杀后才被焚尸灭迹。
不过,对于死者来讲,总比活生生被烧的好。
汀汀原本是这样认为的,不知道怎么想起之前发生的命案,一个无头,一个嘴巴被缝住,虽然这命案不是紧挨着发生,但汀汀脑海之中却仿佛有一根线,敏感地让她忍不住将其都联系在一起。
“爹!你看这里!”汀汀用手指着死者的眼睛部位,两块葡萄大小煤块似的东西。
云老爹伸手触碰,并未用力,其一小块便虚虚地被拨到一边,露出空洞的眼眶,让人一眼能看到里面黏腻黑红的脑内里。
汀汀不由一阵恶寒,什么深仇大怨致使凶手这般残忍。
云老爹的唇紧紧抿着。
“将尸体翻过来。”
原本做记录工作的汀汀不得不上手了。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因为抢救及时并未完全被焚烧,背面背部竟然大片保持完好,衣物侧边被烧破而垂掉,露出苍白的背部,说明死者可能死时可能抵靠姿态,所以背部才有苍白的压痕。
“死亡时间至少六个时辰。”汀汀说道,死者皮肤的色变在一定时间后会基本固定下来。
“嗯。”云老爹肯定汀汀的猜想,精锐的目光集中在死者的后脑勺,以手触之。
颅骨被洞穿出两洞,从伤口大小及破碎程度来看,“应该是用类似锤子凿子击打头部,洞穿至眼,颅内出血至死。”
“可是这样杀人不是很麻烦吗?直接拿刀抹脖子或捂窒息不是更容易吗?”
云老爹瞥了一眼汀汀,“麻不麻烦要看凶手是怎么想的。”
“爹,可咱这还是没有足够的线索确定死者是谁?”
“那就多找点线索,都白教你了!”
“刀。”
“干嘛?”
“死者外表难辨,外检既然获得的线索有限,那就内检,胃内若残存食物可得到线索一二。”
“爹啊~”我刚吃完肉包子!汀汀满面苦兮兮。
云老爹瞥了汀汀一眼,就差没说声活该了。
汀汀没法啊,只能准备递上刀具。
手术刀,纤薄的刀片,用镊子夹起,将刀片上的狭窄凹槽对齐刀柄上突起的卡位,然后用力,咔哒一声,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尤为清脆,让人不由精神一震。
汀汀和老爹的注意力都在尸体上,没有发现身旁放置尸检表格的棺材板向上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