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艽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便学着师父的样子,四处云游,救济众人。云迢带她出过一次山,这是山中弟子都十分羡慕的。像大师兄,一直到三十岁,师父才第一次带他出山。
那次云游,云迢教了秦艽不少东西,也教了她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那小仨月,秦艽从未那样开心过。因为这是她头一次,没有其他人,单独和师父在一起。
晚在破庙投宿的时候,秦艽便借口冷,非要挤到云迢身旁睡。云迢也不赶她,反而还一下一下替她抚着背。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无论是山下众生,还是门中弟子,皆将云迢视为不可亵渎的仙人,云迢做派,也十分正统,从无行差踏错,可越是如此,秦艽越觉得自己在云迢心目中是特别的,便越发撒娇耍赖得厉害,有时候还装病。
云迢也不点破,只是笑着看着她,偶尔喃喃:“你命中少情一字,往后该如何是好……”
那时秦艽不懂那话里的意思,如今想来,师父的意思大概是,万一师父离世了,自己的情感没了寄托,该如何是好。
现如今,还真就是这种情况。
师父没了,自己却还要在这世走下去。
秦艽下山后,又过了三年,云游到了琅琊县。她当时已小有名气,许多人真金白银的要请她门帮忙驱鬼镇邪,可这些豪门大户,她都不乐意去,成日里只在乡野间混着。
有一日,她在一户人家驱鬼,遇一名小道士,那道士羽眉星目,衣袂飘飘,风采不错,长得好看,为人却不怎么样。喝得醉醺醺,在村里撒酒疯。她使了一张符想教训他,没想到那道士本事还可以,不经意间就给她破了。
她在村子里待了半月有余,那个小道士也在那里缠连了半月有余。等到将村子里的邪祟都解决完了之后,秦艽便抱着村民送的土特产走了。自那之后,没再见过那个小道士。
她跟沈之星,是在一座茶楼里遇的。琅琊沈家的大公子,傲气得很,来就要包场,像赶鸭子一样把其他人赶走。秦艽最看不惯这些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随手就捏了个符,化在了沈之星的茶水里头,沈家大公子喝完就变了模样,嘴肿眼眯,什么翩翩公子,不过是个大猪头。满街的人都看到沈大公子变了猪头,躲在旁边议论嘲笑。秦艽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沈之星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冲来捏住她的手腕子,想骂人,但因为嘴太肿,骂不出口。秦艽就笑得更厉害了。
“再不放开,姑奶奶还有更厉害的等着你。”这是秦艽跟沈之星说的第一句话。后来回想,如果一开始不曾使这个恶作剧,不曾踏进沈家的大门,就好了。
后来,沈之星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她,一开始是为了报复,后来……后来大概就是日久生情,大公子春心萌动,看了乡野里来的小道姑。
沈之星长得很阔朗,身量高挑,是琅琊有名的贵公子。他家又在成氏王朝有点地位,最喜资助各方方士,笼络力量,久而久之,朝廷里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地方势力。沈之星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向来是要星星要月亮都没有得不到的,偏偏在十八岁遇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儿,一点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便堵了气,一定要追到秦艽。
那些时日,秦艽去哪儿他去哪儿,他虽是沈家人,却并不懂道术,经常给秦艽添麻烦,有时候被鬼咬了,秦艽还得治他,甭提多麻烦了。偏这大公子脸皮还厚,经常装生病,还把下人赶走,赖在秦艽身旁。秦艽那时才知道,自己在云迢身边时装病装得有多拙劣,这人是不是真病,原来一搭眼就能看出来。
闭着眼的时候睫毛抖得跟要起飞了一样!抖抖抖,抖个屁啊!
秦艽本来是要躲开这人的,她要想跑,谁也都找不着。若不是后来仙羽山有大邪祟作怪,她与沈之星之间也就到这儿了。往后各走各路,她继续云游,做个无牵无挂的道姑,而沈之星呢,看着也不像是多深情的人,大概扭头就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过生儿育女的幸福生活。
那一年深冬,仙羽山有大邪祟作怪,整座山都笼在一片瘴气之中,无人能破。山牲畜走兽死了一大半,山脚农户猎户都被迫搬走。云迢那几百个徒弟,没一个招架得住,下了山,来琅琊求助。沈家毕竟号称是仙道家门之首,这闲事自然要管,便纠集了一帮方士山帮忙。
仙羽山毕竟是秦艽师父的山门,她不好不管,于是便混在那群方士中,想跟去看看,必要时搭手帮帮忙。她那群同门不认她,她还是认山门的。
谁知一行人没走了两天,秦艽就被沈之星认出来了。明明是化了个叫花子装,还是被认出来了。
“知道我怎么认出来的吗?”沈之星问。
秦艽拧着眉看着他,就怕他当着那么多人,不知羞的说出什么“你长得太出挑”这种话来。之前这种恶心的话,沈之星也没少说。
谁知沈之星大笑着说:“我带的人里头,可没有叫花子!”
……唔,这是个大漏洞。秦艽自诩聪明,头一回吃了瘪。沈之星觉察她生气,道了一晚的歉,秦艽不为所动。
后来半夜,秦艽正在睡,窸窸窣窣听到帐篷外头有声音,过了一会儿便看见沈之星打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莲子羹!田玉堂的莲子羹,你最爱吃的!”沈之星兴冲冲地,点了灯。
田玉堂?不是在琅琊县城内吗?可他们已经走出琅琊几十里路了。
秦艽瞥了一眼帐外,正在飞雪,沈之星穿着一身黑色斗篷,斗篷、头,都是未化尽的雪。沈之星的身影融化在灯影之中,秦艽看着,觉得特别暖。比吃了热腾腾的莲子羹还暖。
一年多后,当沈之星拿着四方法器镇她之魂、用琅琊匕剜去她的七羽之时,她眼中心中脑中晃动的,都是这个影子。
仙羽山的邪祟,很是棘手,秦艽觉得,该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支持。但是没有寻到踪迹。仙羽山门众损兵折将,沈之星带的人也折损了一大半。于是没有办法,只能设了个结界,暂时困住仙羽山的“东西”,退回琅琊从长计议。
秦艽是在自己被困法阵,被四方法器镇魂之后才想明白,所谓的仙羽山之祟,不过是个明目张胆的陷阱。她那看着老实本分的大师兄,站在阵外看着她,面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奸诈与小人得逞后的快活。
仙羽山之祟,就是他们联合沈家放出来的,最后嫁祸在她头,说她是妖人,害死了云迢,如今又害的仙羽山生灵涂炭,人人得而诛之。而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剜去她的七羽,炼成钥匙,开启沈家手中的天门盏,助宋家一臂之力。
沈之星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秦艽不得而知,但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候,沈之星站在阵笼外,手中握着琅琊匕。
他们一夜缱绻,沈之星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却没成想,那鲜红的嫁衣,是用她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可她是秦艽啊,云迢最得意的弟子,身负七羽之人,只要她愿意,即便是四方法器镇魂,也镇不住她啊。
可是她放弃了。因为她发现,即便是通体疼痛得如同万箭穿心,她脑子里,念的都是沈之星雪夜点灯,温声软语的样子。
这还活个什么劲?
秦艽觉得累了。她最后再看了沈之星一眼。这辈子的最后一眼。
师父说:“你命中少情一字,往后该如何是好。”
此话当真不假。
人世间许多人,于情一字,注定是修不成正果的。
她秦艽,便是其中之一罢了。
人生大谬,便是有情遇无情。
沈之星,你我就此别过,愿生生世世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