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之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哪怕沈娇娘的确对他的这份突然靠近感到不适,也并没有当下立刻呵斥。等到她着恼了,要扭头叱退他时,他却已经抽身退开了。
“姜国公,你是你,陛下是陛下,又怎能相提并论?”沈娇娘一点儿不担心这话惹恼他。
李绩是那种喜欢女人小意温柔的人,他讨厌会掌控主动权的女人,所以在最初沈娇娘展现出本性时,他始终保持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但姜越之不同。
姜越之在宫中见多了贤淑温柔的后妃,见过了伏低做小的女官,他喜欢的正是沈娇娘本性中的那股韧劲和带刺。
沈娇娘也是到了眼下才真正拿捏住如何同姜越之去相处。
“陛下是真龙,自然是我这等人不可比拟的。”姜越之指腹互相摩挲了一下,将碰过沈娇娘的那只手凑到了鼻前。
那模样,若是叫旁人看去了,一眼就能看到其中的爱意。
可惜姜越之自己没有察觉到。
沈娇娘抽了张帕子擦手,眉目间带着一份疏离,口中说道:“这几日在宫中我也算是查到一点东西,若是姜国公很闲,不如去查一查?”
听到她这么说,姜越之便正了正脸色,点头道:“说说看。”
“宫中新进了一个叫宗如月的家人子,是宗光清的小女儿。”沈娇娘却没有立刻将事情说出来,而是先点了宗如月的身份,“这事说来是她检举与我的,若是他日查出宗光清有问题,姜国公可否放她一条生路?”
但凡查出和外族有瓜葛,那就是全家一起掉脑袋的事。
姜越之抽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双手交错打在腿上,答应道:“若是最后查出来宗光清有问题,自然是可以留她一命。可若是宗光清没问题,那诬告朝廷命官,是死罪。”
“她不至于诬告。”沈娇娘摇头道。
这一点,沈娇娘可以确信。
宗如月的性格在短短几日其实就已经有所体现,她很难藏得住心思,稍有不注意,便会表露到面上来。
她恨宗家。
这份恨意和她的母亲倒什么关联,单纯是自小便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罢了。
沈娇娘在芳容递来的有关宗如月的情报上也可以看出来,她在宗家的确是过得比下人还不如。能被送进宫,还是因为宗光清的嫡女有了心上人,她不得不过来抵了那个名额罢了。
细想过后,沈娇娘从一堆书信从抽出了一份,递给姜越之,说:“宗世明在河州做刺史时,将自己的二弟宗世耀调到了自己身边做主事,宗世耀正事不干,倒是为宗世明寻了个赚钱的买卖。”
沈七在宫外奔波,为的就是帮沈娇娘获取她在宫里得不到的信息。
如今她要宗世明的情报,沈七便大喇喇地去找了黑市,堂而皇之地在傅长缨的眼皮子底下买了宗世明的调任事由。
她查宗世明这件事,傅长缨肯定会告诉李绩。
所以眼下她直截了当地将东西交给姜越之,李绩那头心里不但不会猜忌,反而会内疚在他垂幸后妃时,沈娇娘可是在没日没夜地帮他做事。
姜越之起身接过书信,坐了回去,看着看着,面色就沉了下去。
宗世明的调任还是他亲手递到先帝面前的,理由是他在河州做刺史做久了,生出病来了,宁愿下放,想着去江南之地休养一下。
先帝到晚年,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冷硬和铁血,这种小事,自然是应允的。
但暗处,宗世耀却是在宗世明调令下到河州之后,出卖了大量的宅子和珠宝。那些珠宝不是端朝手艺,而是回鹘人的工艺。
宗世耀不是正经的官员,所以他的动向不在谏官的盯守范围内,所以他这动静倒也没能引起谁的注意。
除了以贩卖消息为生的黑市消息贩子。
“宗世耀卖出去的首饰都是回鹘人的东西,宅子的数量也不是他一个主事几年能赚到的,这里面肯定有内情。”沈娇娘指甲叩在桌上,轻声说道。
姜越之点了点头,说:“我还当宗家都是点废物,往常没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这么一看,宗家倒是胆子肥得很。”
得了消息,姜越之几乎是立刻就起身走了。
沈娇娘蹙眉喊了声芳容,令她送些热水到房里来。芳容本就住在耳室,这边的动静她是听了个真切的,忙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跑去了膳房端热水。
“姑姑,姜国公看着可真吓人。”芳容端着热水进屋,有些害怕地说道。
屋里,沈娇娘背着手站在窗边,不知在想着什么,有些出神的模样。
芳容便又喊了一声姑姑。
沈娇娘如梦初醒般回神,扭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说着,她走到芳容放好的盆边,用帕子浸了热水之后,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这自己的手背。
“我刚才说,姜国公看上去不是个好人。”芳容鼓着嘴说道。
沈娇娘闻言,笑了一下,说:“宫里不是好些女官宫女,都托尚仪局的焦彤史画了他的画像?怎么,芳容不喜欢?”
尚仪局的那位姓焦的彤史,善工笔画,在宫中都是出了名的。
芳容眼珠子一转,吐了吐舌头,说:“长得好又如何?他看着就吓人,我才不挂他的画像。”
不过她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地继续道:“说起来,宫中好些姐妹的确是喜欢收藏姜国公的小像,一封要十文钱呢,什么样的都有,站的坐的,走路睡觉……”
还有不穿外袍的。
想到这儿,芳容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
沈娇娘净了手,也没想着在这个上面和芳容谈下去,她转身过书案便收拾了一下笔和书信,说:“他长得像已故的重阳公主,剑眉星目,的确招惹人喜欢。”
说完,沈娇娘顿了顿,偏头看着芳容,补充道:“但也正如芳容你所说,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温润如玉,那副皮囊底下,装满了毒液。”
不生不息间,要人性命。
芳容瞪着眼睛捂着嘴,不敢说话了。
沈娇娘抱着一卷书往卧室走去,芳容便赶紧迈着步子跟上。
叫芳容闭嘴,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她受了吓唬,一时半会儿忍住了,过一会儿就又忘了。
她见沈娇娘一副不想歇息的样子,便又给沈娇娘端了白日里宗如月带来的点心,嘴里说道:“那姑姑为什么还要和姜国公打交道?我听宫里姐姐说过,这个,这个叫……与什么什么。”
关键时刻,芳容的脑子卡了壳,愣是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词了。
沈娇娘拈起一块点心,却没有立刻送到嘴里,而是托着停顿了一下,对她说道:“与虎谋皮。”
芳容了然抚掌,点头说:“对,就是与虎谋皮。”
沈娇娘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不管是和姜越之相处,还是和李绩相处,都宛如在刀尖上游走。
李绩的性格较姜越之要稳定得多,但即便是这样,他如今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动辄便是流血千里的怒火。
她没得选。
沈家的人如今虽然已经免了流放之刑,但他们依然在李绩的手掌下,一日不得脱身,那就是一日没有安全保障。
更何况,沈家头上的污名还没有被洗净,她还用得上李绩和姜越之。
“芳容,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沈娇娘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疲惫地说道。
芳容哦了一声,连忙噤声,弓着身退出去了。
窗外有寒星几点,冷月照院。
沈娇娘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准备换下常服去歇息,一偏头,不住地又叹了一口气出来。
姜越之这刚走没多久,又倒了回来。
“你听了多少?”沈娇娘问道。
窗户边,姜越之稍稍偏了偏头,他抬手,将手里提着的食盒从窗口递进了屋里头,放在了梳妆台上。
“本是想给你这个,但无奈听到了全部。”姜越之答道。
沈娇娘目光落在那食盒上,面色怪异地说:“姜国公倒也不必这般讨好于我,还是正常些吧,否则我会担心这食盒里头的东西是下了毒的。”
姜越之有些心虚。
他提过来的第一盒里头的确是下了毒的点心,但走到这阆苑外头,不知怎么就改变了想法,将食盒留在了外头。这离开时,他一看到食盒,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遂去换了一盒过来的。
“姜国公不说话,我便当这是真下了毒的了。”沈娇娘垂着眼睑说道。
而姜越之呢,他难得地磕绊了一下,挠头说::“这是宫外的点心,是娇娘你喜欢的那一家。”
姜越之说完就掠身就了,不给沈娇娘还回去的机会。
沈娇娘走到梳妆台边上,一面目送他身影远去,一面解开食盒。她有些愣神,这里面的东西并不是她喜欢的点心。
为什么姜越之会说着是她喜欢的点心?
虽然有些奇怪,但沈娇娘也没去深思,将食盒重新盖上之后,便吹灯歇下了。
第二天,皇帝在张淑仪的淑景殿接连留宿了三日的消息传开了。宫里的大小女官都带了礼物去淑景殿拜访,内侍们掂量了几下,也跟风去了。
沈娇娘没去。
她留在毓秀宫处理了一天的公务之后,到黄昏时,递了牌子出宫。
当天晚上,沈娇娘没有回宫。
以至于夜里李绩到毓秀宫来时,撞了个空门。
阆苑里头唯一当值的就是芳容了,可芳容一脸无辜地看着李绩,只说姑姑是走了正经的手续出宫办事去了。
去哪儿?
不知道。
去见谁?
不知道。
去办什么事?
还是不知道。
李绩有些恼怒,但他这怒火刚也涌到嗓子眼,转念想到白日里姜越之交给他的奏疏,心头的火又立刻就消了。
芳容见刚才一脸怒容的皇帝转眼间就面带笑意地转身离开了,忙膝行数步,问道:“陛下,您这就走了?”
“你在阆苑当好你的值,若是娇娘回来了,你须得备好热水热饭才行。”李绩步子没停,头也没回地说道。
“是,陛下。”芳容连忙磕头应承道。
李绩走,却不是回了甘露殿,而是去了裴德仪的临湖殿。
此时,出了宫的沈娇娘与姜越之坐在了同一辆马车上,这马车一路驶出长安,已经不停不歇地走了三个时辰。
“我以为,娇娘会派你的那个手下来。”姜越之意有所指地说道。
沈娇娘手底下有的几个沈家暗卫,其实早就在李绩那里过了明路,姜越之如今提起,她也不慌。
“沈七?我让他去看望芳姐和欢姐了。”她面容淡定地回道。
姜越之愣了一下,肩头耸动地笑出了声,口里赞道:“娇娘对我,似乎总是不加掩饰。”
想得美。
不过是不需要掩饰罢了。
沈娇娘在心里唾道,面上却没有半点表露,且让姜越之就这么误会着吧。
越是误会,他心里那杆秤就会越偏。
外头的车夫是姜越之的人,马车走了约莫十几里地之后,车夫扬鞭问了句:“主子,前头看到光了,应当就是线人说的村落。咱们要以什么借口投宿?”
一个白天,姜越之就已经查到了一些宗世耀的首尾。
当初被宗世耀抛弃的一个良家女,据说如今就在长安以东几十里地外的村子里安家。之所以这么近,还是因为宗世耀这个混账东西虽然不娶那良家女进门,却又拘着人家,不给人家离开。
长安城里头人多眼杂,他自然是不会留人在城里。
所以才找了个不近不远的村子,将人安顿下来,好随时都可以过来临幸一番。
沈娇娘撩起车帘,稍稍探出半个脑袋往前看了一眼,说道:“就说路过,不要说投宿。”
这村子里的人都收了宗世耀的好处,随随便便说要投宿,反而会引起他们的警惕,什么都问不到。
那车夫没有应话,而是在等姜越之的吩咐。
姜越之跟着嗯了一声,说:“就听沈宫正的,咱们只讨碗水,不留宿。”
马车离村子越来越近,隐约已经能看到村头的牌坊。牌坊下站着两个提长枪的民兵,两人打着哈欠,没把这越来越近的马车当回事。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