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尚宫不疑有他,以为是沈娇娘想要多知道一些,便将那一日的情形娓娓道来。
当时的赵尚宫还只是尚寝局的一名司设。
那日,她如往常一样整理着准备往皇后的寝宫送去的寝具,制作完成检查一次,浆洗之后检查一次,送出之前再检查一次,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而就在这最后一次的检查中,赵尚宫发现了寝具里暗藏的毒针。这东西出现在寝具之中,轻则让赵尚宫掉脑袋,重则让整个尚寝局一块儿掉脑袋。
赵尚宫不敢托大,当即向尚寝局尚寝说明了问题。在此之后,她更是以一己之力主导了整个抓出行凶之人的连环局,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也正是因此,皇后大为行赏,将随身携带的香囊赏赐给了赵尚宫,并令赐了金银玉器。
“随身?”沈娇娘听得愣了一下,问道。
赵尚宫点了点头,说:“当时娘娘十分高兴,左看右看,便只能先将随身携带的香囊赠与我,然后待到回宫之后,令赏赐了我一些金银。”
沈娇娘哦了一声,转而笑道:“眼下香囊失而复得,姐姐打算今年离宫吗?”
如今离终审时间尚早,若是及时递交申请上去,还能赶趟凑到出宫名单里头去。
说到这个,赵尚宫脸上一红,垂眸道:“是,眼下能按时出宫,我自然是要赶紧去递交申请的。他日回乡,我便能与竹马完婚了。”
“呀,姐姐是要回乡成婚吗?”沈娇娘一喜,捧着赵尚宫的手说道:“那我就在这儿提前恭喜姐姐了,明日我给姐姐送礼,姐姐可且莫要推辞。”
赵尚宫忙摆手道:“那怎么行,娇娘你帮我找回了香囊,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我怎么能再收你的礼物?”
“我不管。”沈娇娘嬉笑着起身,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道:“明日我带礼物来见姐姐,姐姐若是推辞,我便要生气了。”
说笑着,沈娇娘出了赵尚宫的院子。
她的跑动渐渐地变为慢行,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香囊是小姑姑随身携带的,那么里面的钩吻小姑姑到底知不知情?可惜的是,侍奉小姑姑的宫人要么就是当初一道被杖毙了,要么就是像七香和五铢一样出宫了。如今沈娇娘竟是在宫中找不到一个能问话的人。
细细思量之后,沈娇娘便递了一道出宫的牌子。
与沈娇娘一道等待出宫的,是一个名叫双德的内侍。
双德见沈娇娘抱臂阖眸站在一旁,便搓着小手过去,问道:“沈尚宫这快到落钥了要出门,是为什么?”
沈娇娘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答道:“怎么,这掌事的都不问我,双德公公想一探究竟?”
“嗐”双德忙摆了摆手,说:“哪儿能啊,这不是小的也要出去,想着看看能不能给姑姑您搭把手嘛。”
宫中的内侍,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门道都多。
这种多和傅长缨的黑市还不太一样。
内侍们对那些或者告老,或者病辞,或者年满出宫的内侍宫人们,自有一种联络手段,这使得他们讯息交流十分方便,有什么大事,也能及时抽身。
沈娇娘笑了笑,便问道:“七香和五铢认识吗?”
双德略微抬了抬头,想了一会儿后,一拍大腿,伸着手指了指,回答道:“认识,当年元贞皇后的贴身宫女。”
“是,她们如今出宫了,双德公公知道她们去了哪儿吗?”沈娇娘理了理袖摆,又问道。
听到沈娇娘如此发问,双德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摇了摇头,说:“她们两个出了宫就没和人联系了,许是回了乡……”
他知道,但他撒了谎。
沈娇娘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双德,不说话了。
双德被沈娇娘这看得有些发毛,他哆嗦了一下,搓着手臂讪笑了几声,开始后悔自己闲的,过来搭话了。
那头过来递出宫牌子的内侍见沈娇娘与双德在这儿聊天,便一边扬了扬牌子,一边说道:“两位,牌子下来了,明日亥时前准时回来就行。”
有人插嘴,便算是打圆场。
不知所措的双德连忙一个哈哈转身,接过那内侍手里的牌子,说:“老兄,谢了,明日我肯定按时回来。”
说完,双德回身朝沈娇娘一拱手,道:“沈尚宫回见。”
沈娇娘嗯了一声。
她没想着真能从双德嘴里问到什么,但双德这反应不正说明了七香和五铢的去向有异?思及至此,她接过内侍递来的牌子,拢了拢披风,沉着脸出宫了。
这一回出宫,沈娇娘是来见沈七的。
沈七用沈娇娘给的钱在城东开了一家酒楼,酒楼掌事的,便是沈福,狗儿幸免于难,在酒楼里帮佣。
趁着宵禁之前,沈娇娘赶到了酒楼。
沈福站在柜台后头正算着账,感觉到有人进来,头也没抬地喊了声:“客官,要宵禁了,若是不包夜,那小店是不待客了。”
“哦?是吗?那我便包夜吧。”沈娇娘有意逗他,粗着嗓子装腔作势道。
拨弄着算盘的沈福一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在看到是沈娇娘之后,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快步从柜台后出来,一把托住沈娇娘的手臂,激动地说道:“小小姐上回出宫就没机会过来看我这把老骨头,今日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他一面拉着沈娇娘坐下,一面昂头喊道:“狗儿,快上茶。”
后堂的狗儿听到吆喝,怪道:“这么晚了还有客人上门?”
沈福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是你小小姐来了,你还在耽搁个什么劲?还不快把热茶端上来。”
狗儿一听,登时就领着茶壶一溜小跑出来了。
“小小姐,听说你升官了,还听说你把其他人都救出来了。”狗儿激动得连握着的茶壶都有些抖。
其他人
沈娇娘脸上的笑意有些僵。
狗儿与沈福都是近段时间才来到长安,来之后,狗儿便一直在酒楼里干活,鲜少空出时间来出去走走,所以并不知道沈家的仆人大多数都死在了方世聪手里。
沈福是知情的,他连忙朝沈娇娘使了个眼色,随后冲着狗儿扬手道:“还不快去后院整理明日要用的东西。”
私心里,沈福并不想让狗儿过早地知道这件事。当初狗儿在沈家结交了相当多的朋友,这事若是让狗儿知道了,怕是会伤心过度。
“今日我歇在这儿,可好?”沈娇娘转移话题,问沈福道。
狗儿欢呼了一声好,放心地提着茶壶去后院了。
沈福叹了一口气,说:“小小姐是来找沈七的吗?他最近忙的脚不离地,眼下正在二楼里小憩呢,我去叫他?”
“不了,我自己上去,晚些时候再来和福叔你叙旧。”沈娇娘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二楼。
酒楼一共就两层。
一楼大堂一侧有九个雅间,竹帘相隔,二楼则是一水的单独厢房。
沈娇娘提裙一路拾阶而上,走过一排开着门地厢房之后,在最后一件关着门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不等沈娇娘敲门,门自己就打开了。
“小小姐深夜过来,是想要属下查什么?”沈七虽然一脸疲惫,但却是非常精准地就感知到了沈娇娘的意图。
沈娇娘进门,坐到桌边,说:“当年小姑姑的死,我觉得有蹊跷。”
“蹊跷?”沈七一惊,连忙将门给关上,回身道:“小小姐可是查到了什么线索?”
事实上,沈七是知道这几年沈娇娘一直在继续查着当年皇后病故一事的内情的,但从没听沈娇娘说过进展。
“嗯。”沈娇娘从袖笼之中将那个盛着钩吻的布袋子放到了桌上,继续说道:“我在当年小姑姑赐给宫人的香囊里发现了钩吻,这东西隐秘,不为人知,还是傅长缨嗅到了不对,才叫我找到一丝端倪。”
沈七拧着眉头走过去,拿起布袋子嗅了嗅,说道:“若皇后娘娘钩吻这样必死的毒,应该会在御医的案牍上留下痕迹才是。”
问题就出在这儿。
姜越之和李绩一口咬定元贞皇后死于自缢。
沈娇娘姑且也就信了。
可他们说元贞皇后诞下的是死胎,那沈娇娘就不得不深究其中原因了。
当时沈娇娘多次和小姑姑就腹中胎儿的未来聊过,从小姑姑的神情中,沈娇娘可以断定她绝对不知情。
而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太医署的太医每半个月便会对其身体与胎儿状况进行检查,这样紧密的检查,怎么可能直到难产时,才发现是死胎?
沈娇娘并不认为钩吻是谋害小姑姑的毒物,但这钩吻却是让沈娇娘知道了小姑姑在宫中的境况其实远不如她对家人所说地那般美好。
“小小姐”沈七喊了她一声。
猝然回神的沈娇娘颤了一下,重新看着沈七,说道:“不是钩吻,但我不相信小姑姑腹中的胎儿会是一个死胎。”
“您是说,皇后娘娘已经将胎儿生了下来?”沈七大为震惊。
这个是宫中费力掩盖的事实。
沈娇娘点了点头,说:“如今皇宫里是想着一直这件事遮掩下去,却不巧被我找到了端睨,才不得已让我也接触到了真相。”
如果不是死胎。
如果不是……
陷入想象之中的沈娇娘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七香和五铢明明是皇后的贴身宫女,却能得到赦免,安全地出宫。
为什么?
如果是小姑姑临终前的请求,那么先帝必然是会应允的。
“只有两个可能。”沈娇娘一拳锤在桌上,沉着脸说道:“小姑姑生下来的是活胎,却被李绩给杀了,亦或是……”
沈七朝后退了两步,眼中浮现出欣喜,他单膝跪在沈娇娘面前,垂首道:“若是另外一种可能,属下这就去查当初皇后娘娘身边的还活着的宫女。”
“这个我知道。”沈娇娘抬手揉了揉额角,“七香和五铢是小姑姑身边唯一活着,最后安然无恙地出宫的宫女,其他活着的,都是一些洒扫宫女,不可能接触到内核。”
若是能查到七香和五铢的下落,那么对于解开真相就更近了一步。
沈七连忙应道:“既然是这样,那我现在就出去找人开始着手调查。”
他说着要转身出去,沈娇娘连忙抓出他的袖摆,道:“今日便算了,你一看就没好好休息,不如先养精蓄锐,明日出去查查,也无妨。”
在沈娇娘的要求之下,沈七这才歇了当下就要出去的心思。
夜里。
沈娇娘坐在窗边,带着些微凉意的夏风吹拂在她脸上,倒是叫她寻回了一点当初在沈家时的感觉。
尤其是
沈福端着一碗面进来,叮嘱道:“这夏风虽然舒服,但不能多吹。小小姐,狗儿给你下了面,你趁热吃。”
“是。”沈娇娘强颜欢笑地坐回了桌边。
她提了箸,却是好半天下不去。
欢姐和芳姐他们在陇西不知可好?会不会怪她?怪她这么迟才将她们救下,调去陇右道。明明……
明明她自己就已经博得了李绩的欢心,捞到了一官半职。
“小小姐,你心里的愁思,不妨和福叔说说,不必闷在心里,若是闷坏了可如何是好?”沈福挪开椅子坐到沈娇娘对面,面带忧虑地看着她说道。
沈娇娘鼻头一酸,垂着头说道:“福叔,你觉得欢姐儿他们会怪我吗?我如今在宫里捞了个尚宫当,却始终没有着手给沈家昭雪。”
不仅如此,她连母亲和父亲的坟冢都没有去祭拜过一次。
就好似那种眼里只有李绩的白眼狼一般。
沈福怜惜地看着沈娇娘,说:“小小姐,你在宫中如履薄冰,不管你出于什么想法,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大家一定都会理解的。”
接着,他起身走到沈娇娘边上,摸着沈娇娘的头,慈祥地继续说道:“原本沈家应该是要被发配去往岭南的,是小小姐你救了大家,而这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无数骂名了。芳小姐他们都是明理之人,又岂会无理取闹,怪罪于你?”
这些话对沈娇娘来说略有安慰。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前十年的佛经,算是白抄了,她不过是一介玩弄人心的宵小罢了。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