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将军率兵先行,姜越之携粮草紧随其后。
这些粮草并不是用作打仗,而是用在行军的路上,等到了陇西之后,战事粮草就得在陇西当地征收。
沈娇娘是最后出发的。
彼时沈七远赴扬州调查未回,沈娇娘也就没有通知他,免得他过分担心。
她从长安出发时,只有傅长缨同行。
叫上傅长缨这倒是沈娇娘万万没想到的,他作为李绩相当信任的人,在入宫当值之后,从来都只负责李绩身边的守卫工作,鲜少离开过久。
这回沈娇娘要去陇右道,他跟着,是李绩辗转一夜之后的决定。
马车轻装简行,一路出长安之后走官道,取道礼泉,沿着渭水北上。期间,两人一车那是风雨不停步,就指着用这日以继夜来赶上早就已经出发的姜越之。
所幸,即便是急行军,也不如这昼夜不停来得快。
在行至阴盘城郊时,沈娇娘追上了正在林中简便驻扎,饮食休息的姜越之。
士兵们在看到马车的第一时间便提了武器将马车给围住了,他们不认识御车的傅长缨,自然也不认识撩开车帘的沈娇娘。
姜越之听到动静,起身走了过来。
他在看到来人是沈娇娘时,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是出现了慌乱的。
待到重新整理好情绪之后,姜越之打袖挥退士兵,说了句:“沈祭酒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旨?这临近陇右,兵荒马乱的,实在危险。”
“我并不是来传旨的。”沈娇娘说着,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她这一下来,姜越之才看到她手里握着的玄铁剑。
这柄玄铁剑还是李绩当王爷时的佩剑,剑身以玄铁打造,剑鞘上镶了两种宝玉,能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的光来。
见剑,则如面圣。
姜越之拂着袍子跪了下去,士兵们在看到姜越之跪了之后连忙跟着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陛下封我为督军使,以督粮草押送,战事进度,还望姜国公帮扶。”沈娇娘抬手举着玄铁剑,高声说道。
傅长缨跪在斜后方,他与姜越之的视线一相交,不免就叹了一口气。
这位姜国公看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责怪他把沈娇娘带过来了一样,可这事本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他只是个听令行事的,与他何干?
“臣遵旨。”姜国公敛眸答道。
有了沈娇娘的加入,急行军的速度却是半点也没有缓下来。她在军中和姜越之一样,与士兵们同吃同穿,倒也丝毫不见抱怨与不满。
初时许多士兵对沈娇娘还带着一些偏见,等到进发至陇右道境内后,发生了一件突发事故之后,大多人对她就只剩佩服了。
他们在通渭,与一小伙山匪打了个照面。
那些山匪大多数都是大兴人与回鹘人的混血,明面上都是见不得人的身份,只能落草为寇。这些人在看到急行军押运了粮草,又带着女人之后,便打上了女人的主意。
是夜,山匪摸黑踩点了数次之后,将沈娇娘被绑了。
只是他们没料到的是,这本就是沈娇娘起头的一招请君入瓮。山匪们在挟持了沈娇娘之后,想要以沈娇娘为人质,却被沈娇娘先手用袖间软剑抹了脖子。
乱战一触即发。
沈娇娘提着带血的银剑手起刀落,杀得比士兵们还要凶狠。
在第一束月光投射而下时,山谷中还站着的,就只有姜越之所带的兵了。地上倒了一片又一片的尸体,血腥味引得乌鸦在夜色中盘旋鸣叫。
“沈督军,你还好吗?”傅长缨收了剑快步过来,一手搀扶住有些脱力的沈娇娘后,连忙问道。
沈娇娘徐徐转头,沾着血的脸上呈现出略有些妖邪的美艳来,她眸子里带着莫名的光,配合着身后皎洁的月光,叫人心悸不已。
“我没事,检查战损。”沈娇娘的声音相当冷静。
早在出长安的时候,沈娇娘就已经做好了要杀人,并且要杀很多人的准备。而等到她真正面对这一刻,温热的血溅到脸上时,她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杀敌报国只是说辞。
真正藏在她骨子里的冷血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这沾血的一刻。
耳畔突然就回荡起了父亲的话。
“怕吗?孩子。”沈越问道。
而在他们父女面前,血肉横飞,惨叫连天。
寻常人家的父亲抱着孩子去看的都是山水花鸟,沈越却是不同,他鲜少回长安,一回,必会带着沈娇娘一道去剿匪。
他总是告诉沈娇娘,杀人并不是坏事。
“爹爹喜欢杀人?”沈娇娘记得,她是这么问的。
童言无忌,却是把当时随侍在身边的长史们给吓到了,一个个面色发白,惶惶不已。
沈越哈哈大笑,在沈娇娘脸上亲了一口,说:“爹爹不喜欢杀人,但若是杀人能救人,那爹爹甘之如殆。”
即便是沈越不在长安的日子里,沈娇娘也始终没有懈怠练武。
她会在人前娴静,会在母亲身边抄写经书,会在姐妹面前一同赏花刺绣,亦会在夜深人静时提剑挥汗如雨。
“沈督军去洗洗脸吧。”
姜越之的声音将沈娇娘的思绪拉了回来,他递过来一块绣着一只小白鸟的帕子,神情担忧且温柔。
沈娇娘没接。
“谢姜国公好意。”她微微屈身行礼,提着细软的银剑转身走了。
剑尖尚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傅长缨扶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姜国公,又和他那满怀责备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娇娘不喜欢姜国公?”傅长缨见离得远了,这才小声问道。
沈娇娘瞥了一眼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傅大哥很感兴趣?”
接着又不等傅长缨说什么,便答:“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李绩。傅大哥,人活着并不只是为了男女情爱。”
说这话时,沈娇娘的脸上带着些许的悲伤。
对李绩迎合,对姜越之冷面,都只是她的手段,是她伪装自己,为达到目而扭曲了意志的手段。
傅长缨也许懂了,也许没有,但他没有再说话,扶着沈娇娘一路去了林中的小水潭里,看她面色沉静地一点点将脸颊上的血洗净。
山匪的小插曲并不能影响粮草大军的进发,当夜,大军就已经开到了距离安西王府只有百里之遥的乌垒。大军本是要一鼓作气直接过安西王府,在拜城征收粮草的,却因突逢连绵不绝的大雨,山隘之间崩塌了石头,而不得不留在山隘之外。
“沈督军,绕不得了,如今河水已经漫过了河床,我探了一下,水流湍急,河床泥泞不堪。若不停雨,强行蹚水可能会有人过不去。”傅长缨在前探回来后,将左边山涧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雨越下越大,回来的探子说话都要扯着嗓子。
“右边密林已经被冲垮了好几处矮坡,强过可能会陷进去。姜大人,这该如何是好?”探子一身湿漉漉地跪在姜越之面前,禀道。
姜越之看了一眼沈娇娘,耳边听了傅长缨的回报之后,说道:“就地扎营,拍一队会水的前探河水,若能抵达拜城,先行在拜城征粮。”
无论如何,这粮草必须给已经前行的大军准备妥当。
“是!”探子拱手一打,连忙转身奔了出去。
沈娇娘抬手揉了揉额角,起身走到营帐便,看着这一颗比一颗大的雨点皱眉道:“一队会水的人过去又如何?没有手令,他们到了拜城谁信?可若是将手令给了他们,你又放心得下?”
姜越之像是猜到沈娇娘要说什么,慌张起身道:“不行,绝不可能。”
“既然姜国公知道我要做什么,那就不用我多说利弊了。”沈娇娘撩着帘子,回眸瞧了他一眼,随后便直接出去了。
“娇娘!”
“娇娘!”
慌乱之下,傅长缨与姜越之异口同声,追了出去。
在不带手令的情况下,只有沈娇娘亲至,才有可能号令拜城府衙,征收粮草。
沈娇娘没
有给姜越之和傅长缨拒绝的时间,她直接提着玄铁剑去找了十个会泅水的士兵,领着他们就顶着暴雨去了山隘左侧的河流边。
灯笼里的光明暗不定。
暴风裹挟瓢泼大雨打在人身上生疼。
士兵们看着底下那湍流的河水,自己要下,却是不敢让沈娇娘下去的。
几个人拦着沈娇娘道:“沈督军,之前我们是不知道这水有这么急,如今既然看见了,那必不能让你去涉险。”
“可三位将军领的大队人马已经在路上了,若我们不能及时敢去拜城征粮,他日开战,吃什么?”沈娇娘一张嘴,那雨就往她嘴里直钻。
急行军负责的,不就是赶在军队之前征粮?若这粮征不到,别说打回鹘人了,就是防守都难。
沈娇娘抹了一把脸,正要挥开他们自己往前去,却不料后头追上来的姜越之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直接扛了起来。
“你做什么?!姜越之!你放我下来!”沈娇娘气急败坏地挣扎还击。
可姜越之是有备而来。
傅长缨随即取了一段绳子出来将沈娇娘的手脚给绑上,接着对一旁的士兵们说:“你们送沈督军回去,切忌,雨未停,天未亮,不许动身。”
来时路上,姜越之已经和他商讨过了。
的确,没有手令,纵然有士兵渡河去了拜城,也未必能取得拜城府衙的信任,最好的办法便是姜越之与沈娇娘其中一人随行。
他怎么舍得让沈娇娘历险?
“保护好沈督军。”姜越之将人交给了几个士兵之后,转身就与傅长缨提着灯笼蹚水而去,背影决绝。
“姜国公不如让我们随行!”有士兵相当不放心,也想要跟着去。
姜越之摆了摆手,走得潇洒。
雨是第二天下午停的,沈娇娘因为淋了雨,到下午是开始有些发热,但她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多添了一件衣裳。
营帐外头守了士兵,防着她冲动。
但只有沈娇娘自己清楚,昨夜的冲动不过是她在做戏罢了。
旁人眼中,她是因为担心延误军机,所以才会想要冒雨趁夜赶往拜城,但她实际上连玄铁剑都没带,为的只不过是刺激姜越之上那戏台子。
姜越之看出来了。
风疏雨骤之中,姜越之将她扛在肩头,与她低声说道:“娇娘,我知你意,亦知你心,只是我终究不忍你受伤,哪怕片刻、些微。”
雨大,除了她之外,再无人听到。
沈娇娘散乱着长发,胡思乱想着抱臂走出营帐,她是故意留下那柄剑的,也是故意让姜越之看出她这出戏的破绽。
这份故意之中,到底夹了多少私心,她自己是不清楚的。
李绩对她好,是因为想要从她身上汲取爱慕和崇拜,这份好是有前提,有限制的,而姜越之不同。
所以沈娇娘怕了。
她在下马车,看到姜越之的目光时,心中就已经咯噔响了一声。那样的目光她很陌生,可她却又十分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执拗、贪妄、爱慕与惧怕。
这样的人尤其可怕,因为你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疯了。
因此,沈娇娘想要将他朝外推,起码要推到对自己安全的距离。
副将疾步过来,单膝跪下,禀道:“督军,雨停了,众将士已经整理好了余下粮草,可以出发。”
沈娇娘吸了吸鼻子,略微皱了皱眉头,敛眸道:“整军出发。”
“是!”副将应了一声,忙起身去了外头。
趁夜蹚河的姜越之和傅长缨没有出事。对他们而言,即便河水湍急,即便河床发软,他们若真想要过河,也不过是废些时力罢了。
一路上,傅长缨于夜色中身手矫健。
他以河床间的石头为落脚点,稳步前进,甚至还有心思与姜越之闲聊:“姜兄不觉得,今夜娇娘有些急躁吗?”
大雨瓢泼,这句不大不小的话其实传不开,但姜越之却是冷着眸子一个纵身落到了傅长缨的前头。
风雨中散落着他的回答。
“若再让我听到你叫她娇娘,我便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下酒。”
傅长缨挑了挑眉,看着前头时起时落的背影,有些惊讶,也有些了然。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