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如音在武林中纵横了几十年,这是她第一次在小辈面前吃瘪。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姑娘眼中泛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狠劲,江湖上不缺疯子,与人交手时,多的是以伤换伤的武痴,但他们那是势均力敌之下,知道自己在硬吃几招之后,能重伤对手。
而沈娇娘这样,明知道对手实力远胜于己,却还敢强吃一招的,是第一个。
“小姑娘到底是天真,你方才吃了我的九天玄女针,如此要不了一刻钟,便会毒发!”妙如音说完,双肘子朝后撞去,撞在沈娇娘的胸膛之上,旋即挣脱开来。
但她挣脱归挣脱,那厢沈娇娘在推开时,已经翻掌将一卷银丝套在了她的脖子上。紧接着,沈娇娘架着双手一绞,拖着她一路朝后疾行。
银丝是药罗葛贲襄包袱里的东西,算暗器中的一种,削铁如泥,细极如发,通常都是要配合乌金护手用的。如今沈娇娘只用了一层外袍包裹着,几下,手掌便破了口子,淌出血来。
妙如音吃了这么一下,喉头登时破开了一道口子,在被拖拽几尺之后,咽了气。如此,沈娇娘都没松手,生生将妙如音的头都给割了下来,才扑通一声朝后仰躺下去。
“师父!”
“她杀了师父,我们先把这阉人给剐了!”
“剐了他不是便宜那臭娘们吗?要我说,便该让他们两个狗男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为师父和师妹报仇!”
几个水行弟子怒上心头,哪儿还顾得上面前这两人都是朝廷重臣一事,先将姜越之给甩到地上,接着便冲过去把沈娇娘给制住了。
疼。
这是沈娇娘再次醒来时的第一感觉。
她汗毛倒竖,睁开眼之后立刻就摸向自己的腰间与身侧,可惜没能摸到武器。但紧接着她就愣住了,因为四周并不是什么拷问的牢房,而是一间颇为写意的厢房。
“醒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沈娇娘展目望去,就看到一个身穿着湖绿色袄裙的女子推门曼步走了进来,女人梳了个云髻,发髻之间仅仅簪着一只青玉垂金丝步摇,腰间系着流苏玉如意与一枚绣着红梅的香囊,
这女子每走一步,便叮叮当当作响,响声便是来源于她腕间那堆岫玉嵌银镯子上挂着的银铃铛。
她身上的每一个东西,沈娇娘都知道成色与价值,所以沈娇娘也清楚这女子身份非富即贵。而她此刻出现在这儿,以这种略带关怀的态度说出二字,叫沈娇娘有些迟疑,不敢张口接话。
她是谁?
似乎是看出了沈娇娘的质疑,那女人在走近之后,单手抱臂温柔一笑,说道:“我叫裴泠泠,是你的嫂子。”
嫂子?!
裴泠泠?
这个名字沈娇娘从没有听说过,江湖上也并没有这一号人物,可沈娇娘观这裴泠泠走路,虽然娉娉婷婷,却下盘稳当,落脚只落脚尖,应该是习武之人。
沈娇娘虽然是吓了一跳,但她心中念头转过一圈之后,便想到了多年未相见的哥哥,也就是三叔的长子沈泽言。
“你是泽言兄长的夫人?”沈娇娘问话时,搭在被褥的手不禁扣紧了锦被。
裴泠泠点了点头,眸中漾着笑意,说:“不必害怕,水行那几个废物不敢如何对你,你身上的毒也已经解了。哦,对了,那个宦官在隔壁,你要去看看吗?他的伤很重,至今都没醒过来。”
沈娇娘抿了抿唇,点头答道:“好,那就劳烦裴嫂嫂带我过去看看他。”
倒不是沈娇娘有多么地担心姜越之,而是她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突然示好,自称是她嫂嫂的女人着实信不过。与其在这房间里周旋,不如将计就计地顺着对方的话,出去看看。
“好,小心些。”裴泠泠打袖过来扶着沈娇娘穿鞋落地,“泽言外出有事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届时你们兄妹二人便可以好些聚聚了。”
天知道,沈娇娘与沈泽言并没有多深的交情,沈泽言年少离家,多年未有半点音讯,等到沈娇娘记事时,沈泽言这个名字在三房便已经等同于不孝子了。
但她却只是笑了笑,说:“嫂嫂与泽言哥哥是怎么认识的?泽言哥哥居然有如此福气,能娶到这般漂亮温柔的嫂嫂,还不请我们吃酒……也是,泽言哥哥许多年没有给家中寄信,便是娶了妻,我们也是无从知道的。”
裴泠泠柔柔一笑,扶着沈娇娘往屋外走,口中说道:“泽言如今在谷中要操心大小事务,甚是繁忙,所以才会鲜少与家中联系……如今倒是我劝着他放下旧日芥蒂,好些与爹娘谈谈。”
听着裴泠泠这话,沈娇娘总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奇怪来。
姜越之的屋子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可沈娇娘在这短短几步,见着的几个下人都是一脸的死相。她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随着裴泠泠开门往屋内走。
檀香幽幽,姜越之躺在幽蓝锦被中,双目紧闭,脸上十分苍白。
“当日便是我的一个徒儿出去,见到了娇娘你,发现娇娘你与泽言房中的画像十分相似,这才出手救了人,给我们打了信号。”裴泠泠走到桌旁,端着一碗尚且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汁走去了床榻边,“若是那徒儿晚去一步,娇娘你与这位宦官便会被带去五行宗里。”
进了五行宗,是生是死外面不得而知,自然也就不担心朝廷会找上门了。
“娇娘在此谢过裴嫂嫂了。”沈娇娘福身一礼,余光在不停地瞟着这房子的四周装饰。
奇怪。
很奇怪。
虽然到处都是中原的装饰,但整个房间的搭配上叫沈娇娘看着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过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反应过来,这股怪异感,便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猫!
所有的摆设与裱画都是照着大兴最好的来的,可强行将这些东西堆砌在一起,乍一看的确写意,待久了便会觉得其中到底还是有着不恰当。
心念一转,沈娇娘目光转向正在喂姜越之喝药的裴泠泠,问道:“裴嫂嫂方才说,谷中?此乃什么谷?嫂嫂既然有徒儿,想必也算是一方宗门了,不知可能相告?”
裴泠泠一勺一勺地将浓黑的药汁灌进了姜越之的嘴里,末了才答道:“方外小谷,不值一提,想必娇娘也不曾听说过。”
随后,她起身将空碗搁回桌上,细白的手指从一旁的木托盘上拿起一个瓷瓶,倒了几丸药出来递给沈娇娘,继续说道:“至于我的宗门,既然是方外小谷,自然也就是不为人知的小门小派了。”
她说着抬眸冲沈娇娘一笑,眼尾微扬,过去揽住沈娇娘的手,歪头笑道:“方天宗,娇娘若是没听过,可不许取笑我。”
一副亲昵模样。
沈娇娘总觉得裴泠泠是在学谁待人处事,但眼下这位是她的救命恩人,在没有真正发现她的异动之前,她不该轻易去怀疑别人。
“嫂嫂温和待人,娇娘又怎会取笑您?谢您还来不及呢。”沈娇娘回以微笑。
就这样,沈娇娘在这个方寸小院里度过了三日。到第四日时,姜越之总算醒了,不仅醒了,而且精神大好,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一点令沈娇娘感到十分惊讶。
以姜越之的伤来说,便是皇宫里最好的御医,少说也得让他在床上静养上几个月,才可能下地。可如今姜越之不过是喝了裴泠泠差不多四天的药,就已经能自由下地活动了……
越来越多的谜团围绕着这位神通广大的裴嫂嫂,而沈娇娘却始终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半步都没有出去过。
“娇娘在想什么?”姜越之提着剑在院中舞了一会儿后,反身见沈娇娘坐在梳妆台便发呆,有些奇怪地过去问道。
沈娇娘撩起眼皮看他,反问了一句:“姜国公忘了我们要去做什么吗?怎么这般清闲,日日沉湎于这安逸之中。”
姜越之摇头笑了笑,抽剑跨门而入。
只是在跨进门的那一瞬间,姜越之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去,等到他走到书桌边,重新面朝庭院时,又挂着了温和的笑意。他一边提笔一边说道:“娇娘何必动怒?此处风景甚好,正是适合我们悠闲过上几日。况且你兄长至今未归,而你又许多年没与他见过面了,咱们久留几日,等到他回来,和他叙叙旧不好吗?”
“不好。”沈娇娘砰的一声将手里的铜镜摔在梳妆台上,接着提裙起身,快步冲到姜越之面前,怒气冲冲地说道:“姜国公最好是搞搞清楚,那是我的兄长,不是你的兄长,你若是伤好了,就该赶紧离开,去办好陛下的差事。”
她面上愤怒,眸子却朝下瞥了去。
宣纸上,姜越之提笔濡墨写下的是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外家城郭是耶非。
绵绵山光如翠微。
有客弗来归所得,
眼前风物却依依。
沈娇娘投入然就掀翻了桌子,撕扯着他写的这诗说道:“我看你不是要见我兄长,你是害怕了,受了重伤便开始畏惧那暗处的敌人,不敢继续前行了!懦夫!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其后,沈娇娘一边推着姜越之往外走,一边不断咒骂着,仿佛是在宣泄多日来的不满似的。
院子里的动静自然是传到了裴泠泠那边,等她抽出空来寻沈娇娘时,已经是夜幕低垂之时了。彼时沈娇娘正托腮坐在梳妆台边,百无聊赖地捏了个金剪子拨着油灯中的灯芯。
“听说你白日里与越之闹别扭了?”裴泠泠一副知心人模样拂袖进屋,坐到了沈娇娘的旁边。
啪!
油灯灯芯小声地炸了一下。
沈娇娘鼻翼扇了扇,瘪嘴道:“我讨厌他,他是胆小鬼。眼下他的伤都好了,却始终窝在这儿不敢动身,肯定是因为之前的伤太重了,他害怕了!”
裴泠泠慈爱地看着沈娇娘无理取闹,等到沈娇娘发够了脾气,才柔柔说道:“越之的伤看上去虽然好了,但内腑其实尚有郁结,所以我才会让他每日都去练剑……娇娘,喜欢一个人,不该用自己的要求去要求他,应该给他足够的自由和思考。如此,相爱才会长久。”
她似乎是话里有话,说的时候,眸子里有不明的光闪烁着。
“既然裴嫂嫂都这么说了,那我去给他赔礼道歉吧。”沈娇娘认错认得快,放了剪子就起身往外走。待到走出去几步后,又倒回来,挤眉弄眼地冲裴泠泠说道:“嫂嫂刚才说错了,我不喜欢他,之所以一路与他作伴,是因为我们身上皆有挣脱不开的任务。”
坐在远处的裴泠泠抿嘴看着她笑,并不打算戳穿她。
那头姜越之一直没睡,他握着一本书坐在灯下翻阅,在听到外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敲门或推门进来后,便放了书,连忙过去开门。
“娇娘?”他佯作惊喜的模样,将人请进来,说:“这么晚了,娇娘来找我有什么事?白日里是我不好,不该与你斗气,你莫要生气了,歇歇气可好?”
沈娇娘抄手哼了一声,呸道:“什么斗气,我才没有同你斗气。”
门一关。
她的面色就恢复成了古井无波的模样,嘴里却仍在说着俏皮话:“你就偷着乐去吧,若不是刚才嫂嫂来劝我,我才不想到你这屋里来呢。”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我知道你只是在担心我们的差事,所以才会说那些话。”姜越之一面用相当无奈的声音回着,一面坐到桌边落笔写道
我内力全无。
得知这一点,沈娇娘瞪大了眼睛,心中擂鼓阵阵,嘴上说道:“你又说错了,我只是担心我自己的差事,将来要是回了长安,我肯定要和陛下告你一状……嗯,就说你偷懒躲闲,不肯办事好了。”
姜越之继续写道:那药有问题,虽然能快速治愈我的伤口,却让我无法再使出内力来。这事可大可小,若是长久失了内力,我恐称为你的拖累,你要尽早决断。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