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由校把沈泽言和裴泠泠带过来时,沈娇娘还在睡梦之中。
她这一觉睡得相当不安稳,一会儿梦到幼时父亲带她去打猎,一会儿梦到沈七红着眼睛单膝跪在她面前,向她请罪,一会儿又梦到了母亲。
母亲一头一脸都是血,眼神却是十分温柔,不住地喊着娇娘,向她伸着手,想要拥抱她。
“母亲!”
沈娇娘从床上坐起来,满身是汗。
姜越之手心托着一沓温热的帕子,递给她,说:“别怕,我在这儿。”
尚沉浸在半梦半醒之中的沈娇娘没有伸手去接,她靠在一侧的床帏上,眸子半垂着,口鼻之间粗重地喘着气。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梦到母亲和父亲。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母亲和父亲始终不愿意入梦。也许吧,她这般的冷血,利用着可利用的万事万物,不正是母亲厌恶的那一种?
为了不让母亲讨厌自己,沈娇娘过去不管是跟着念佛也好,陪着抄经也罢,都甘之如殆。然而一个人的本性是没有办法掩盖的,一只狐狸即便是披上羊毛,也难以变成真正的羊羔。
“娇娘……”姜越之又轻轻喊了她一声。
沈娇娘撩起眼皮子去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事,我睡了多久?康由校可回来了?”
姜越之点了点头,回答她:“康由校已经回来了,顺便带了大夫过来,把沈泽言的伤处理了一下,裴泠泠性子不安定,我还是照旧让她被锁链锁着,暂时不放她出来。”
“嗯,不放出来的好。”沈娇娘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睛,“姜则冲交代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也算给了我们一点指点,你觉得,我们还去不去汝阳?若去,那明日就得出发了。郑家人想怎么闹就怎么闹,这地方的烂摊子,交给康由校就是了。”
姜越之赞同地应和道:“是,明日就出发,我已经安排了车马等着。沈泽言的伤有些严重,你觉得是直接送他们去桐山,还是带着一路走?”
若要沈娇娘不管沈泽言,那肯定是行不通的。之前沈泽言没受伤也就罢了,眼下他肩胛骨被洞穿,深受重伤,沈娇娘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不管他的。
康由校站在外头,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如今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个姑娘的身份,如此一来,心里也就更加的惶恐了。姜越之本身就是尊煞神,那位沈清羽,就更是个跋扈桀骜的姑娘,据说性子是极其肖像沈越,修罗手段。
这份揣测一直持续到沈娇娘和姜越之出来。
“两位,车马已经备好。”康由校殷勤地搓着手上去说道。
沈娇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口:“康大人这是巴不得我们走了?也是,姜则冲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上,姜家就算再不想放开你这个金口袋,只怕也得认栽了。”
“沈姑娘说笑了,下官是自当为朝廷尽力,如姜家这等祸害,当然是欲除之而后快啊。”康由校话说得漂亮,纵然沈娇娘这话是在挤兑他,他这脸上也没有半点尴尬。
挤兑归挤兑,沈娇娘的确是该走了。
正说着,里边给沈泽言看诊的中年大夫背着医箱出来了,他几步走到康由校面前,朝他拱手一礼后,说:“那位公子的两肩处伤势虽然看着严重,但并未伤及根本。老夫已经给他开了一副药,一日三次以温水吞服,如此养上三月,便可痊愈。”
康由校连忙回礼,脸上笑眯眯地回道:“如此,多谢季先生了。”
趁着康由校去送那姓季的大夫出门时,沈娇娘觑着一角始终在怒视自己的姜则冲,转身往沈泽言所在的屋子走去了。
姜越之倒是没跟着去。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几步到了姜则冲面前后,蹲下去,轻声说道:“姜则冲,不管你再如何瞪着我,也改变不了你现在是个阶下囚的事实。我若是你,便想着如何稳住康由校,用他脱身,而不是照旧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说完,他站起身去,俯视着有些恼羞成怒,又好像有些想清楚了的姜则冲,继续道:“当然,如果你一开始就奔着死去的,自然可以不用管我说的。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姜越之当然不是什么好心。
不管是姜家还是康由校,在他这儿都没有什么好感,最好是康由校这条狗能狠狠地咬上姜则冲,将姜家撕出一条大伤口来。
而之所以姜越之与沈娇娘眼下不杀姜则冲,一来是因为他已经杀了一个诡魇,对姜家足以起到警告作用,如此一来,姜则冲的死活便没有那么有价值了。将他留给康由校,让康由校去发挥发挥,倒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马车驶离涪州时,原本因为郑允的死而人心惶惶的涪州城重新恢复了热闹。
一来是郑家的人居然没有找任何人的茬,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涪州,二来是被关押进涪州大牢的那些个江湖侠士都被释放了。
如此之下,又正好江湖风云录评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众人便歇下心头的包袱,载歌载舞了起来。
沈娇娘和姜越之倒是安安静静地走了一路。
等到他们赶到离汝阳只有十几公里时,沈泽言身上那伤,已经好了大半,可以正常下地走路,夜里也不会因为阵痛而彻夜不能寐了。
他伤势一见好,裴泠泠的情绪也就跟着好了些。
姜越之驾着车停去一处山间小溪旁,他下车去捞鱼生活,沈娇娘则扶着沈泽言走下了马车。裴泠泠跟在后头,一脸阴翳地踢了踢脚边石子,也不说话,但就是要表现出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泠泠。”沈泽言坐定之后叫她。
一被叫,裴泠泠立马又恢复了笑靥如花的样子,如花蝴蝶一般施施然落座,叽叽喳喳地凑在沈泽言身边说着自己这一路的所见。
沈娇娘抱臂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着姜越之在清澈的溪水中来回寻觅。
如果不是他们肩头的重担,如果不是沈泽言这还没好全的伤口,眼下他们四人这样,倒有些像是结伴出游一样了。
也许是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可笑,沈娇娘忽而沉下脸,抬手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朝姜越之走去。
“抓到两条鱼,我们到汝阳前可以吃上一顿肉了。”姜越之的袖子和裤子都被挽得很高,露出细白的皮肤来,以及
他手腕上的伤疤。
如姜越之这样不怎么留疤痕的体质,之前频繁的受伤,也还是留下了痊愈不了的疤痕。
沈娇娘错开视线,嗯了一声,说:“泽言哥哥的伤也差不多了,汝阳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觉得我们还是在这儿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好。”
“这事你跟沈泽言聊过了?”姜越之问道。
他问完,偏头去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沈泽言和裴泠泠,那两人聊得看上去很是开心的样子。
“还没有,泽言哥哥因为涪州一事,心态有了些转变……我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才能让他放心得下了。”沈娇娘说这话时,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踌躇。
姜越之仰头看着她,无奈一笑,一边讲鱼放在篓子里,提溜着上岸,一边说道:“娇娘,其实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你我是同类,我懂你的一切,也珍惜你我相同的一切。”
这些令人头皮发麻的话,姜越之总是信手拈来。
沈娇娘一个白眼翻过去,不想和他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便转身阔步走了几步,说:“既然你懂,那待会儿回去了,就你来说了。”
说什么?
自然是劝说沈泽言,让他安心。
姜越之也没有推迟,笑着应了一声,提着装鱼的篓子跟在她后面,一步一个脚印,说:“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汝阳,这沿途的村庄就越是人烟稀少,汝阳城里只怕是已经变了天。”
“农夫少,行商也少,田埂荒芜,屋舍空置,这情况不是一日两日可以造成的。”沈娇娘自然也是注意到了。
然而长安城却是从没有收到过相关的奏疏!
这其中到底有王吉怎样的手段,还得他们深入到汝阳城里,才能搞清楚了。
沈泽言见沈娇娘走过来,便抬手幅度很小地招了招,口中说道:“泠泠刚才说,这一路的农田都荒芜了,娇娘,汝阳城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就如何进城一事,我们是不是得再商量一下?”
沈娇娘没说话,而是转头瞧了一眼姜越之,接着附身抱起地上的空碗,转头去小溪边取水去了。
姜越之将两条鱼串在树枝上,又将最后剩下的一点肉干和饼子拿出来搅拌在烧滚了的水碗中,随后回答道:“这事就不劳兄长挂心了,兄长的伤尚未痊愈,汝阳城也的确很危险,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兄长你跟着我们去冒险……”
“越之你什么意思?”沈泽言不悦地抢白道。
“没什么意思,兄长的伤没好,这是事实,你跟着我们进汝阳,若是出了什么事,娇娘会自责的。”姜越之劝起人来软硬皆施,“娇娘性子是外冷内热,许多话都不想直言,怕伤了兄长的心。但我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兄长与裴谷主身上都有伤,若是到了危机时刻,我们自己尚且都顾首难顾尾,更何况是兄长您?”
言尽于此,沈泽言若还想再要说跟着一起,他自己面子上怕是也过不去。
沈娇娘回来时,沈泽言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裴泠泠因为沈泽言不用跟着一道去汝阳,心情也好上了许多,看沈娇娘时,也没那么吹胡子瞪眼了。
一顿饭吃到最后,沈泽言是吃了个索然无味。他偏头看着细嚼慢咽的沈娇娘,几度张嘴,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担心沈娇娘是真,伤病未愈也是真。正如姜越之所说,如今的他,跟在娇娘身边只是累赘,不仅帮不上忙,恐怕还会碍手碍脚地拖累她。
“泽言哥哥怎么了?”沈娇娘抬眸看他,问了句。
沈泽言摇了摇头。
“待会儿我们就要去汝阳城了,泽言哥哥你”沈娇娘也没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沈泽言脸色一变,连忙截断她的话,说道:“汝阳还是你们二人去吧,泠泠性子不稳定,我这伤又还没好,去了恐怕会成为你的包袱。”
沈娇娘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说:“泽言哥哥自己能想清楚,挺不错的,起码现在知道进退有度了。这样,我就算离开泽言哥哥,也能安心一点。”
“是越之劝的我。”沈泽言倒是老实。
沈娇娘却哈哈一笑,将脏了的帕子扔进火堆里,弯眸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他劝的,但泽言哥哥能接纳别人的意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步路,也是相当重要的改变。”
她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一通话说的沈泽言破天荒地红了脸,直叫一旁的裴泠泠白眼翻上了天。
“希望泽言哥哥早日康复,也希望桐山之行后,裴谷主起码能成为一个正常人。”沈娇娘不仅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同样也不吝啬自己的阴阳怪气。
于是,就这样。
姜越之与沈娇娘北上步行汝阳,而马车则给了沈泽言和裴泠泠这两个病患,让他们这一路能走的舒服安稳些。
日头西斜,汝阳城城门在望。
而出乎姜越之与沈娇娘意外的是,汝阳城城门大开,底下没有一个守卫,不仅没有守卫,便是寻常百姓的身影,也没瞧见个。
城门被两块大石抵在了内道墙壁上,上面有刀剑痕迹,但没有血,显然这儿是发生过打斗,且打斗并不激烈。
“主街上没人,怕是都藏起来了。”姜越之蹙眉往城门连通的中央大街上看去,别说人了,就是牲畜也没见到。
诸般种种,十分奇怪。
沈娇娘单手握在腰间的剑柄上,脸色不太好看地说道:“汝阳是他的地盘,王吉没道理自毁根基才是。”
所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总不能是回鹘人跨越千山万水,打到了汝阳城里才是。
重生而来的男主妄想除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