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白鹏飞和乔少山起了个大早，一家人吃过早饭，两人便和庄有顺出门。

一路向东，来到了西湖边的元宝街。庄有顺搭班的孙家班在这里租了几间房，用来排演节目和办公。

庄有顺一进门便拉着两人到一个中年人面前，白鹏飞见那人留着络腮胡，带着个小皮帽，穿着皮袍子，一副财主模样。眼神很亮，一看就是唱戏出身。

庄有顺对他十分客气，恭敬道：“冯班主，我把两个徒弟带来了。”

白鹏飞从庄有顺处早已得知孙家班的情况。孙家班原本是临安富户孙家养的私人戏班，孙家的老太公颇好戏曲，亲自调教下，孙家班的戏演的全城知名，不光供孙家内部娱乐，还可以在城里接到不少演出。那时孙家班十分兴旺，搭班的名角一度有近十人，在临安的戏班间风头一时无两。庄有顺也是那个时候进入孙家班的。

十几年前，孙家的老太公去世，新老交换时突然被人在官场上攻击，几个做官的子侄都倒了，孙家的产业大减，养活不了戏班，孙家班遍从孙家独立出来。

现在的孙家班虽然还叫孙家班，但却已不是孙家的产业。

孙家班的班主名叫冯相喜，他原本也是杂剧名角，演的鲁智深江浙驰名，年轻时有“活鲁达”的外号。在孙家班零落时冯相喜拉来新东家，保住了原来的班社，便当了新班社的班主。

现在的孙家班虽然和以前不能比，但仍然是临安出名的中型戏班，在瓦舍里有一个固定舞台。也不时接到堂会和公事邀请。

庄有顺介绍后，冯相喜看了白鹏飞和乔少山一眼，点点头，说了两句鼓励的话，便让庄有顺带着他们去做事。

庄有顺小声对两人嘱咐道：“你们都要勤快些，班主见了喜欢你们，说不定就让你们学新戏登台了。自己的前程要把握住。”

乔少山连连点头，白鹏飞心里不怎么在乎，却也做出诚心受教的模样。

庄有顺把他们带到一个年轻人前，介绍道：“这是冯华，你们要叫他做师兄。”

两人连忙叫人，冯华一笑，道：“都是师兄弟了，好好学。”

除了白鹏飞、乔少山这些跑腿外，孙家班也有自己的艺人，比如冯华就是班中年轻的末，这些人都是“班底”，是班子自己的培养后备人才。孙家班还有几个外请的搭班演员，都是没什么名气的小艺人。

而大角色冯相喜则需要临时请外面的名家。

这也是像孙家班这样中上等戏班的运营方式，他们只能以月结或部头结算的方式请来红角，而更红火的大戏班或者有钱人家的私家班子则往往有知名艺人长期搭班。

两人到戏班也就是跑龙套和打杂，一上午只是和几个小徒弟一起搬搬戏箱，烧水扫地。

中午，他们又被安排去帮庄有顺整理行李。

庄有顺的工作是衣箱，需要的能力却远不是后世服装师那么简单。

甚至后世戏曲学院里有专门的衣箱系。

现在整个孙家班的行头都由庄有顺管理，演出时哪场戏要哪些服装，都要由庄有顺准备。除此之外衣箱还必须知道每个人物的标准装扮，戏曲里一些人物有特殊的装扮要求，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冠，拿什么武器，留多长的假胡须，胡须是什么颜色，全都不能错。

因为很多观众并不识字，戏曲演员的衣着必须要让观众一眼就能看出角色，衣箱的搭配一旦出错，观众就会犯迷糊。

同时一个戏班只有那么几套行头，却要演出百个各异的角色，这些全需要庄有顺事先规划。如果他的工作出一点差错，服装准备的不对或者没来得及让演员换装，整场演出都会因此拖延。

而且此时的戏班还没像后来一样成熟，整个班子的班底才二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是一专多能，庄有顺的工作着实不轻，说是衣箱，在白鹏飞看来他却是连衣箱带化妆，把后台的活全干了。

正午时分，庄有顺便带着白鹏飞乔少山还有几个跑腿的徒弟一起，搬上戏箱道具来到了城东的瓦舍里。

瓦舍是娱乐演出的固定场所，孙家班在城东瓦舍的显眼位置有一处勾栏。

所谓勾栏就是上面有瓦顶遮盖的戏台，四周用矮围栏围起。孙家班的勾栏虽然也叫勾栏，但其实已经是二层的大戏楼，前面是舞台，三面都有可容纳上百名观众看戏的座头，楼上还有带小桌的雅座。

这时的戏曲演出已经有了粗略的前后台之分，演出时琴师鼓点等人会坐在一旁，给演员留出很大的舞台空间，不像其他演出一样艺人和伴奏胡乱的站在一起。这是戏曲独立出曲艺大类的一个过程，再进一步发展戏曲就会离开瓦舍，形成前世明清时期的专供戏曲演出的戏院。

孙家班今天演出的剧目是《隋炀帝江月锦帆舟》，是一个白鹏飞从没看过的杂剧，作者却是庚吉甫。

在白鹏飞的记忆中庚吉甫是前世的元代曲家之一。

他忙回忆自己看过的元杂剧集录，果然发现庚吉甫的作品记录中有《隋炀帝江月锦帆舟》这出戏，但最迟在清代便已失传。

这出戏的主角隋炀帝，冯相喜请了一个名叫常山野的老末出演，而女主角吴绛仙和男配万群则请的是杨奈儿和江玉山。

一上午的时间白鹏飞很快和其他打杂和龙套混熟了。龙套中有一个名叫魏丑儿的最喜欢说话，不需要白鹏飞问，他自己已经把白鹏飞想知道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魏丑儿道：“有杨奈儿和江玉山在，今天怕是要满座了。”

一番询问后白鹏飞才知道，原来今天演万群的江玉山和演吴绛仙的杨奈儿都是此时的红角。

江玉山是临安有名的末泥，几年前因唱西厢记张君瑞一炮走红。杨奈儿则是歌妓出身，能诗善画，在音律上颇有名气，几年前她便名满江浙。据说名士赠予她的诗文盈轴，还传出过州判同她同乘一匹马在街上嬉闹的韵事。

这三人都是冯相喜请来搭班的，他们不用参加排练，只需下午来唱一场便能拿钱走人。

孙家班的戏台上特意把杨奈儿和万群的名字用红笔标出，果然许多观众看到两人名字便在勾栏前驻足，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早已等不及的入场，过不多时，两层的戏楼便已经快要满座，后面来的人只能站着看戏。

饰演冲末、宫女等的角色先扮上了妆，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扮隋炀帝的常山野自己走着来了。

常山野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为了演出方便没有像此时大多数男性一样留胡须，而是剃了张光脸。

他先跟班主冯相喜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去一旁穿行头。白鹏飞上去给他倒水，他也是笑着点头，态度十分随和，却没有说话。白鹏飞知道常山野这是在养嗓子，为上场做准备。

这时的戏曲化妆还很简单，几个冲末只是在脸上胡乱勾了几道线，而常山野扮演的隋炀帝是个反派角色，庄有顺直接给他准备了一个尖下巴鹰钩鼻的大胡子面具。

整个后台忙活起来，也没人注意谁在做什么事，白鹏飞干脆站在后台外的火炉边偷懒。

突然他听到一阵欢快的铜铃响动，抬头便见一辆骡车来到后台门前。

那骡车虽没有金银装饰，形制却小巧美观，一看就是贵重之物。

这年头艺人都是贱籍，不能用越品级的东西，哪怕再有钱也只能坐骡车而不是马车，车上也不能装饰金银玉器，车幔不能用丝绸绫罗，也不能给车身做雕刻。

但要想摆阔总有办法，车外不能装饰金银，在车上装饰其他东西不就行了。

眼前的骡车就开了四个大水晶窗户，每个窗户的窗棂上都嵌着小块小块的透明水晶，虽没有用金银，这四个窗户却比普通金银贵的多。

车子径直驶到后台边，跟包的仆妇打开车帘，先跳下一个小丫鬟，然后才牵下一个女子。

魏丑儿小声说：“她就是杨奈儿。”

白鹏飞偷眼看过去，见到那女子面纱遮脸，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她的身材十分高挑丰腴，步态端庄，显然是受过良好训练的。

杨奈儿走到后台门口，这才拿下斗笠，抬起脸来。

只见杨奈儿约莫二十出头，唇红齿白，美貌妖冶。

白鹏飞却不由得呆住，杨奈儿的那张脸居然长得和他前世的妻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