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望看着白鹏飞,道:“敢问先生姓名?”
“我叫白鹏飞,这是我写的稿子。”白鹏飞说着,连忙将一摞草稿递到张春望桌上。
张春望看到刚才白鹏飞的行为,本想婉拒,拿起稿纸正要还给白鹏飞,他突然看见了掉出来的稿纸上写着一首《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张春望一呆,忍不住轻声念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的文学修养极高,只看一句词,就知道作者功力不浅。
他抬头看一眼白鹏飞,没想到他似乎也有些才学。
如果是有才的,看一看又何妨呢?
张春望收起了直接拒稿的念头,坐回位子上。
“你先稍坐,待我粗读一遍可以么?”
白鹏飞连忙道:“那是自然。”
张春望翻开《牡丹亭》,他先拿到的是汤显祖原版的杂剧版本,牡丹亭的最先几出,通过柳梦梅和杜太守两方的视角,将柳梦梅和杜丽娘的家庭背景,身份性格介绍给观众。
开场不算新奇,甚至有些拖沓,却还是让张春望大吃一惊。
无他,只因《牡丹亭》写得太美了。
杂剧是通过一首首曲子和道白串联起来的,
这年代的剧作家需要赶工,基本都是快枪手,十天半个月就能写出一个剧本,自然没有时间过多的雕琢曲词。一部杂剧里有几首好的曲子也就过得去了。
但令张春望吃惊的是《牡丹亭》的每一首曲子都优美精致,每一首拿出来都能直接当做散曲传唱。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剧本,不禁惊讶的抬头看向白鹏飞,他简直难以想象这样的剧本是怎么写出来的。
这就是文人剧的特点,就像文人画和匠人画的区别一样。
申朝的剧作家写作是为了挣钱糊口,而随着文人剧的兴起,汤显祖他们写作更大的目标是自娱兼娱人,虽然也靠写作挣钱,但写作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文字游戏。他们会把一切精力放到文字里去细细雕琢。
这种情况下《牡丹亭》的曲词是教科书级别的,不光声韵和谐,而且用词用典简直多到有些令人读起来费劲的程度。
比如柳梦梅出场自吟的一首《鹧鸪天》,就每一句都用到一个典故,许多语句如果不熟悉诗书经典,也就只能看懂一个大概意思。
这样的词句在普通人眼里看来是辞藻堆砌,看在庄祖业这样半桶水的书生眼里也是有些麻烦,但张春望却是爱不释手。
他看完两出开场介绍便已决定收下剧本,接着看下去《牡丹亭》才进入正式剧情。
张春望原以为白鹏飞的词句写的那么繁复,《牡丹亭》一定是一本显摆词曲功底的书,内容必然无聊,但随着故事展开,张春望却发现《牡丹亭》的故事不但不无聊,反而十分新颖独特。
《牡丹亭》的用词极雅,故事又十分传奇,堪称雅俗共赏。
张春望不禁越看越喜欢,到写得漂亮处,他不禁拍案叫绝。
他一口气看了几万字,把杜丽娘游园惊梦相思而死,多年之后柳梦梅到牡丹亭捡到杜丽娘的画像,深夜相会,杜丽娘告诉柳梦梅自己是鬼,开馆还魂的情节都看完后,才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稿纸上移开,对白鹏飞道:“敢问先生所从和业,所任何职?”
白鹏飞道:“张主社客气了,我是孙家班的一个戏子。”
听说白鹏飞只是个戏子张春望不禁有些惊讶,看白鹏飞的文字,他还以为他是哪个豪族的子弟。
他问道:“这《牡丹亭》是先生所做么?”
白鹏飞笑道:“自然是我写的。”
张春望依旧有些狐疑,《牡丹亭》的词句实在太华丽了,没有超凡的文学功底的人不可能写出,他很难相信一个戏子有这样的素养。
斟酌一会儿后,张春望道:“不是我不信先生,只是《牡丹亭》若为先生所做,可否说说这《牡丹亭》第二出的结尾诗是如何写就的。”
白鹏飞闻言微微一笑,张春望的问题是个圈套啊。汤显祖的文学素养高到什么程度?《牡丹亭》的原著有五十五出,每一出的结尾诗的每一句都是从不同的唐诗中摘抄出来的。
这些来自不同诗篇的词句放在一起,不光语义通顺,而且格律丝毫不差,就像专门写出来的一样。
这些诗在庄祖业这种文学素养一般的人看起来只会觉得是普通的诗词,甚至觉得繁杂,但放在张春旺眼里却别有一番趣味。
汤显祖时代可没有诗词搜索网站,他要做到这个必须把这些唐诗全部记住,而且可以根据音律随手拈来。一般人能凑出一首就不错了,汤显祖直接弄了五十五首,记忆力简直恐怖。
也是为什么后世许多文人才子会沉迷于《牡丹亭》,这本书粗看固然可以欣赏故事,但放在文人眼中细细咀嚼,则更可以品味出其中许多暗藏的玄机。
张春望的问题如果是前世的白鹏飞肯定被问住,可现在的他却完全不怕。
白鹏飞在脑子里回忆那本《全本牡丹亭》的书页,直接看着注释念道:“第二出的结尾诗:门前梅柳烂春晖,梦见君王觉后疑。心似百花开未得,托身须上万年枝。表面上似是写柳梦梅梦见杜丽娘一事,其实却是我用四句唐诗凑成的。第一句出自唐时张窈窕的《春思》,第二句出自王龙标的《长信秋词》,第三句出自晚唐曹松的《南海旅次》,最后一句,托身须上万年枝,则出自晚唐韩致尧的《鹊》。”
在张春望震惊的目光中白鹏飞笑道:“庄主社,我说的可对?”
张春望一脸惊讶,继而脸色转为敬佩。
随口就把这些诗的作者,诗名说出,这肚子里得有多少书?他一下便不再怀疑,诚恳作揖道:“先生大才,子牛佩服。”
白鹏飞道:“不敢当。”又拿出一叠稿纸道,“这是杂剧本,我还写了一份南曲版本的。”
他将昆曲版剧本递给张春望,张春望接过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他刚才还在想《牡丹亭》的剧本美则美矣,可惜剧本长度作为杂剧难免过于冗杂,而现在再看白鹏飞的南曲本,却是把许多展现文字功底的冗杂唱段删掉了,而且改变了叙事顺序,使得剧情一下紧凑起来。
这样一来《牡丹亭》失于过雅的问题也解决了。
张春望连忙道:“先生的牡丹亭可否在春鸣社发表?”
白鹏飞问:“你们能给多少稿费?”
张春望思索一番,诚恳道:“南曲本子卖与班社,便算作一百两,至于杂剧版,先生想来也能明白,不好售卖,不如就放在春鸣社的社刊中发表,千字一两如何?”
白鹏飞想了想,《牡丹亭》剧本有十几万字,按千字一两计算就是一百多两宝钞,再加上把南曲卖给戏班的一百两,总共也就二百七八十两的样子。
按二两一个月的龙套收入,一百七十两宝钞够他挣十年。
但是白鹏飞却还是觉得少了,杨奈儿一场戏的包银就是二两,一年也能挣到五六百两银子。
这可是牡丹亭啊,汤显祖靠一本书就能吃到饱,他怎么肯不到三百两就卖了?再怎么也不能比汤显祖这个没做过生意的文人还差吧?
白鹏飞问道:“社刊的稿费可否涨一些?”
张春望无奈道:“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他实在喜欢《牡丹亭》干脆透底给白鹏飞道:“我们春鸣社的社刊每月一出,约莫两三万字,登一部或者分开的两部曲子,售价二钱,一个月也就能卖出一千多份罢了。收入虽有二百多两,但印书工本便有二百两,扣去班社的运营费用,能付给作者的润笔实在不厚。”
白鹏飞见他说的真诚,突然道:“你能拿一份社刊给我看看吗?”
张春望拿出一份社刊给白鹏飞,白鹏飞看那社刊的纸质很一般,印刷质量也不算好,封面干脆就是和内页一样的纸质,正面印着“春鸣社”三个大字,下面还有社刊期号等文字。摸着那薄薄的厚度,白鹏飞估计这本书也就三万字顶天了。
白鹏飞想着二钱宝钞也就是此时底层工人三四天的工钱,在这个年代书籍是有钱人才消费得起,春鸣社社刊的这个价格确实不高。
不过看这社刊的印刷质量也就是凑合能读而已,实在也卖不上更高的价钱。
白鹏飞想着自己的油印书籍,印六十张两百字经书的成本不过八十文钱,而且还是公公整整的手抄版。
现在换了活字刻板,把庄祖业那小子的刻板钱省下来了,如果不太在乎质量的话,一万字的印刷成本能直接降到二十文左右,就算印上五万字,也不过花费一钱。比春鸣社现在的印法省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