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判,元贞社。
元贞社的副社,一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孔文卿在屋中怎么也难以坐定,良久,他把一本《牡丹亭》丢在书案上,依旧难以置信道:“诚之,你他来给我们投过稿?你怎么就把他放跑了呢?”
刘廷信苦笑:“我怎么能想到他的书这么好?”
孔文卿道:“你好歹也看一眼再把人赶走啊!如今这书才面市三天,已经是一纸难求了,我这本都是叫人跑了四五家书坊,到城郊才买到的!”
他不禁越说越急,“如今静慈寺千抄经的都不抄书,改抄《牡丹亭》了,一份《牡丹亭》的曲牌集子,五钱宝钞,加结尾诗,要价六钱。卖的比原书都贵。”
孔文卿说完,见到刘廷信无奈的神情,也只能摇头苦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哎,这曲子是难为他怎么写出来?到底哪里跑出这么一个大才来啊?”
春鸣社里,张春望紧张的盯着房门,突然房门被敲响了三下。
“请进。”他连忙说到。
就见绍元稹一脸兴奋的推门而入。
张春望问:“前三天的销量出来了么?”
“卖空了,卖空了!半个临安书肆的《牡丹亭》全部卖空了!”绍元稹兴奋道。
“现在全城书肆的存书不会超过一百本,还有许多人在书肆外等书。许多文人雅士,闺阁里的小姐夫人中听闻了《牡丹亭》好看,想要购买,却都已没货,现在满城不知寻找多少奴仆书童在寻找《牡丹亭》。而且《牡丹亭》的名声已经传开,今早便有一个外地的书商来到社里询问哪里可以进得《牡丹亭》真本,可知这书在周边州县也已渐渐传开了。”
张春望闻言忍不住站起,然后又满脸兴奋的坐下,终于有失体面的一拍手,大笑道:“三天九百本,果然成了!”
《牡丹亭》上市后迅速成为了临安街头巷尾热议的剧本,这几天两人早就知道《牡丹亭》爆火,但直到此刻前三天的销量统计出来,他们才明白火热的程度。
三天卖九百本是什么概念?此时临安城人口百万,识字率不过百分之五左右。
整个临安城识字的人也才五万出头,等于这三天里每五十个识字的人里,就有一个买了《牡丹亭》。
这个销量绝对是第一级的火书,而且超过了张春望印象里春鸣社曾印的所有书籍。
其实这也是因为《牡丹亭》四钱宝钞的售价实在太过便宜,如果是以前的书,这样的字数和印刷质量,八钱甚至一两的售价都是正常的。
白鹏飞只卖四钱,哪怕是穷困的儒户咬咬牙也能买得起。
而白鹏飞在书籍扉页上那句自卖自夸的那句“开篇不谈‘牡丹亭’,读便诗书也枉然”也成功引起了注意,这种宣传,加上书写得确实极好,很容易便使得《牡丹亭》成为了临安读书人之间的话题读物,许多读书人听旁人谈起《牡丹亭》后也心生好奇,到书店询问,发现《牡丹亭》的售价这么便宜,便自然会购买。
绍元稹道:“白氏书坊的掌柜吴四三今早来问,他们已经赶制了五百册新书,是否还需要再加印。”
张春望道:“赶紧叫他们加印。”他起身在房中转了两圈,对绍元稹道:“再加印五千册,我们马上发货,在整个江浙的书铺都铺开,各行省的关系也可以准备了。”
绍元稹点点头。临安是申朝重要的印书聚集地,在这里印成的书籍可以沿长江一路往西,从江浙一路发行到四川,也可以在临安装船,一直沿大运河北上发行。因为印工好,校对精良,临安戏本在整个大申都很出名。
虽然《牡丹亭》只卖四钱一本,但因为印工只要一钱半,再扣去运输费用,和白鹏飞三七分账,春鸣社每本可以进账一钱半。
而一本火爆的书至少也能卖出上万册销量,对于春鸣社来说就是一千多两宝钞的进账。足够明年春鸣社的经费了。
张春望火烧眉毛的问题一下就得到了解决,他怎么能不开心?
“只是,”绍元稹犹豫道,“今年春鸣社点将录的状元,是否就是白鹏飞了?”
张春望一愣,也犹豫起来。
“其他社员怎么说?”
“《牡丹亭》之惊艳,有目共睹,只是白大家出身乐户,又是突然得到大名,只怕说话的人不会少。”
张春望点点头,沉思起来。
春鸣社里的剧作家并不只是为了稿费而写作,许多人参加结社是为了结交文士,得到进身之阶。每年春鸣社都会评“春鸣点将录”,根据这一年剧作家投稿的受欢迎程度,由社员互相评出这年的状元、榜眼、探花,而后是二品,三品,并且刊登在次年的春鸣社刊上。
获得前面排名的剧作家可以得到偌大名声,以之去投贴求官,说不定就能得到机会。所以哪怕春鸣社远不如元贞社兴旺,一些有能力的剧作家却也会抱着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想法,在春鸣社继续投稿。
当然,元贞社每年也有点将录,对于元贞社这种大社来说,能得个二三品也足以炫耀了。而对于春鸣社来说,状元之外的排名却是没多大意义。
绍元稹说:“今年程大家的《风月两情记》本是我社状元无疑,如今看来,却是不如《牡丹亭》惊才绝艳了。”
张春望点头,社里那位程宁甫还是他亲自上门请来的。
程宁甫才二十出头就已写出了四部佳作,在临安名声极显,而且很受本地几个豪门的栽培,眼看就是要去往大都游学,将来一路保驾护航让他入朝为官了。
他之所以留在春鸣社,本就是想要做今年春鸣社的状元,好为北上求官谋个名声,否则元贞社早就去请了程宁甫好多次,他为何偏偏要来春鸣社?
可如今白鹏飞的《牡丹亭》一出,却麻烦了。
张春望突然道:“你说,《风月两情记》能比得过《牡丹亭》么?”
绍元稹一愣,苦笑摇头。
《牡丹亭》只出了一卷,在市面上已经被作为和王实甫的《西厢记》相提并论的神作,甚至许多人认为它的温情婉转更胜《西厢》,当然,也有许多人不同意。但无论如何,《牡丹亭》都是一等一的名篇了。
绍元稹苦笑道:“可我们又能如何,临安如此多豪门要捧他,刘家、史家、郭家,也就是范府还没有说话。我们怎么能不给他们脸面?”
张春望良久不语。
随着建元日久,而今申朝四成赋税出自江浙,一旦江浙的地主豪门闹事,萧慎人固然能打压下一两家,但那也要大损元气。
如今早不是萧慎人可以在江南予取予求的时候了,甚至江南的豪门豢养的文士敢公然写“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
表面上像是抱怨朝廷不公,但言语间又怎么没有明显的威胁意味?
因为萧慎人管理的粗疏,加上没有大规模的科举,官员都需要从吏员升级,江南的低级官员早就被本地豪族把持了大半,那些连汉字都读不清楚几个的萧慎官员,派任地方,如果没有这些低级官员帮忙能做什么事?所以而今的江南豪族,在申朝反倒比当年那些南宋的汉人豪族更加有权势。
“可是我不想决定这个点将录……”张春望突然说。
绍元稹疑惑的看向他。
张春望拿着《牡丹亭》苦笑道:“清溪,你可明白,这是将要流传千古的书啊!”
“我们之所以做春鸣社,只是为了钱,为了名么?我们做春鸣社,为的是戏。如今我们看到了,这样一本可以流传千古的好戏,如果我们把它点做榜眼,千百年后,人家会记得的。”
绍元稹一愣,他们都是财富充足人家,本就是为了戏曲而结社,如果千百年后文人说起《牡丹亭》,看到《牡丹亭》只是春鸣社那年的榜眼,人家会怎么想他们?
他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我们该如何做?”
张春望思考良久,摇摇头,“我也不知,不若问问白大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