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鹏飞回到家时,天上又下起雪来。
他见自家楼下停着一辆骡车,看着很眼熟,转过正面一看,见到何干娘坐在赶车的位置。
“白大家回来了。”小翠见着他,突然对车内一喊,接着便看见了杨奈儿探出头来。
走入小院,杨奈儿左右看着,问道:“你搬到这儿来了么?”
“印《牡丹亭》挣了些钱,所以买下了这处房子。”白鹏飞回答。
两人说着到了二楼,一进屋,白鹏飞直接冷的一个哆嗦。
这年头的天气似乎比后世还要冷一些,冬季的江南,潮湿的寒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幸亏白鹏飞买房子时没忘记打一套炉子装在二楼,他连忙去生火炉。
此时虽然没有蜂窝煤,但煤球已经广泛应用了,白鹏飞搬家时顺手买了一筐。
杨奈儿见白鹏飞利落的拿火钳生起煤炉子。
白鹏飞家里照后世北方的煤炉子打造了一套炉具,一根纯铜的烟道从炉头上直通窗户,没办法,他不敢像这时大多数人家一样用火盆,他怕煤气中毒。
生起煤炉后,室内很快温暖起来,白鹏飞又在炉头座上一壶水。
杨奈儿虽然是乐户,但因为从小生得漂亮,被当歌妓培养,从没做过家事,不禁看得好奇。
“你有钱了,为何不找个奴仆伺候呢?”
白鹏飞倒是一愣,他没想过这点,在后世他有钱了也不过找家政请了钟点工打理房间。想想,他也不太习惯家里有个仆人的感觉,于是摇头笑道:“我自己做事习惯了。”
水烧开,他给杨奈儿还有自己泡了茶。
看着杨奈儿捧着茶碗轻轻喝着茶水怕烫的样子,他忍不住就想到自己的老婆。
前世遇到她时她二十五岁,杨奈儿倒是比她那时年轻些,眼角还没爬上细纹,但因为阅历的原因,杨奈儿的气质又比他的妻子成熟许多。
如果自己还在那个时空,现在孩子也快出生了吧?
突然有些悲伤。
这时杨奈儿开口:“那天你帮我赶走梁金匾他们时身手那么好,你是学过武艺吗?”
“倒是也算学过。”
“你的书写的真好。”
白鹏飞一愣。
杨奈儿道:“我说你的《牡丹亭》。”
白鹏飞这才从记忆中走出,报以微微一笑。
突然杨奈儿道:“你要去四天后的春鸣社集吗?”
“啊?我已经收到帖子了,要去的。”白鹏飞回答。
杨奈儿思索一番,道:“要不然你还是躲躲吧。”
见白鹏飞不解,杨奈儿说:“前几天我在外面听说春鸣社今年要点你做春鸣点将录的状元,不少社员不满,正打算在集会当天刁难你。”
白鹏飞愕然,继而有些害怕:“他们要打我?”
这回换杨奈儿发愣了。
也别怪白鹏飞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要打人,前世白鹏飞经历过的演艺界里对付人,砸场子属于正常操作。
“倒也不是,”杨奈儿愣了一会儿道:“他们多半是准备了诗词想要刁难你。”
白鹏飞松了一口气。
杨奈儿解释道:“如若不去的话,自然能得到今年的春鸣社状元,若是去了的话反倒不美。”
白鹏飞无所谓:“他们不打我,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杨奈儿闻言不禁着急,她以为白鹏飞没听懂她的担忧,急道:“如果他们要你当场作诗词,你做的差了,他们就要说你的《牡丹亭》是抄来的了。”
的确是抄来的,但他们绝对抓不到把柄。
白鹏飞心想,他心中无所谓,只要能继续产出佳作,那些人再怎么怀疑也拿他没法子。
他思考时脸色变化,却正被杨奈儿看在眼里。
杨奈儿看得奇怪,她觉得若是白鹏飞没有抄袭,应该会气愤才是。可现在显然不是如此。
杨奈儿不禁一愣,他不会真是抄的吧?
白鹏飞在她心中的印象极好,几天来她竟从未想过白鹏飞的《牡丹亭》可能是抄的。此时见到白鹏飞的一个眼神,她不禁也紧张起来。
原本杨奈儿的临场反应极佳,但因为关心则乱,惊讶之间不由得开口试探道:“你的书……你的书不是抄的吧?”
白鹏飞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露馅,连忙收起刚才神情。
也是因为在杨奈儿面前,她长得实在太像他的妻子了,他才不由得胡思乱想而分心。
“没抄。”他又一脸老实的说。
杨奈儿当了多年歌妓,善于察言观色,她仔细观察下,白鹏飞一瞬间的表现不得不让她更加怀疑。
她恍然大悟:是啊,白鹏飞一个戏子,哪怕有些文采,又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的剧本来呢?
如此一想,杨奈儿不禁紧张起来。
他好糊涂呀,为何要抄书呢?哎他毕竟年少,想得简单了。他只想到抄书能得到大名,可却不想想,如果原作者找上门来,他不是必然身败名裂吗?
想到白鹏飞被人人喊打的场景,杨奈儿不禁如堕冰窟。
她突然郑重说道:“你……如果抄了书,先跟我说,你可以相信我吧。”
她思来想去,现在唯一的办法应该就是问清情况如果这书原作者没有正式发表过,那还好,如果已经发表,她就要劝白鹏飞自己坦白了,总比被春鸣社那班人发现,抖露出来要好得多。
她说完发现白鹏飞有些惊讶的看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
得知白鹏飞的书也许是抄的,她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厌恶,而是想要帮他隐瞒,还把想法脱口而出了,自己怎么会这样?
杨奈儿脸一下红了,她红着脸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明白知道自己喜欢这小子,却没想到在他的事上自己会变得如此鲁莽。
哎,杨奈儿心中想:现在也不管羞不羞了,总得先帮他把事情办好吧。
“你……你说呀!”杨奈儿着急道。
白鹏飞确实有些惊讶于杨奈儿愿意这样帮他,在他印象里两人还没到如此推心置腹的程度,此时发现杨奈儿的关心,他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但看着杨奈儿紧张的脸蛋,他又觉得很有意思。
白鹏飞道:“我没抄。”
他看着,杨奈儿修眉微皱,小巧精致的脸露出一个探求的神色,“真的?”
跟前世他老婆怀疑东西时一模一样。哎呦,实在太好玩了。
白鹏飞忍不住想逗逗她。
脸上做出为难继而尴尬的表情,斟酌着道:“嗯……其实吧,这书不是我的作品……”
果然,杨奈儿心儿一沉,虽然早有准备,可此时也不禁慌乱,白鹏飞抄袭的事若被发现,这该如何是好?
“他发表过这书吗?”
白鹏飞摇头道:“那没有。”
杨奈儿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道:“那你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别人问,也千万不能承认。”
杨奈儿想,现在也只有等苦主找上门来打官司了,不过他没发表,打官司也不一定能赢,到时候白鹏飞只要给点钱说不定对方不愿也无可奈何。
不对,她突然想到,不能给钱。给钱就落人话柄了。只要我们自己能存生,谁管他死活呢?
所谓戏子无义,是因为古代的倡优作为贱籍,长期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需要保护自己。他们对于外人永远要是一副有情有义值得交往的模样,这样才能得到客人喜爱,得以存生,但客人如果真信了他们的表现,遇到问题去找戏子帮忙时戏子往往都会退却。
因为戏子是贱籍,不比良人,戏子真的惹上麻烦,很容易就会脱不了身,他们不敢冒险。这种情况直到后世随着社会发展,艺人不再是受人歧视的行当后才渐渐改变。
此时杨奈儿虽然是红角儿,但她的情义也只限于自己看上的男人,对于其他人,小红角儿哪管他们死活?
听了杨奈儿的建议,白鹏飞不由目瞪口呆,虽然没想到小姑娘心挺狠的,但那一刻他是真的有点感动。
白鹏飞不由得收起笑脸,郑重道:“这书绝对没有发表过,他的作者也不会出现,更不可能来找我。”
杨奈儿一愣,狐疑道:“可你说……”
“这书是老天爷放进我脑子里的,要说抄……呵,大概我是抄的百十年后作家的作品吧。”
没错,白鹏飞已经洗脑到自己不觉得他是抄袭了。
他现在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把优秀的文艺作品提前带到世人面前,属于丰富申朝百姓精神世界与文化生活的好人好事。
杨奈儿一呆,不禁急道:“你别胡闹了!”
她完全不信白鹏飞的胡说,什么抄后人作品,如果能梦见后人作品那还叫抄吗?
白鹏飞看着她的小脸,有些无奈,“我说的是真话。”
此时窗外雪已经停下,天色将晚,西湖周围笼着一圈残雪,湖上已然点起渔火,从白鹏飞的角度看去,杨奈儿正坐窗前,小脸上淡淡显出焦急,配合着身后的一窗冬景,成了一个很美的画面。
他没办法,也只能丢出一首诗词了。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杨奈儿一愣,回头看看窗外和自己身后的屏风,这词正是讲述此时场景,而且自己从未听过,绝不可能是前人所做。
难道是他一瞬间想就的?
杨奈儿细细揣摩,只觉得这词极好,不亚宋人所做,这词句美丽而洒脱,兼具婉约与豪放,内里情感与宋人词作相比,又别有一番情致。
她不禁惊得嘴巴大张,她知道那些文人写诗,说是即兴发挥的其实多半早有腹稿,能触景生情做出如此的词作,除非是斗酒三百篇的李太白那般的人物。
接着杨奈儿又见白鹏飞摇头晃脑继续吟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这不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吗?
杨奈儿脸一下红了,自己为他着想,没想到全是出丑,他……他明明那般有才,却还说什么自己的书是抄的来戏耍自己,这小子……这小子好坏!
她面带红霞的站起来,瞪了白鹏飞一眼。
白鹏飞也没办法,纳兰性德的词,他也没那本事改呀。
“我走了。”杨奈儿突然站起,有些生气,又有些害羞。转身,绣鞋踩着楼板,哒哒哒的走了。
白鹏飞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模样,走到临街窗前,见她倩影很快上了骡车,像是说了句什么,何干娘讶异的抬头看他,然后在车中催促之下一扬鞭子,小骡车消失在雪后的临安街头。
倒是挺可爱的。